洪武十三年的奉天殿,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天幕之上,一行行文字如同冰冷的刀,割开了大明财政血淋淋的真相。
“咱大明……九成的岁入,竟全靠田赋?”朱元璋看着天幕的开篇,眉头微微舒展,甚至带着一丝自得,“嗯,重农固本,这是咱定的国策!民有恒产,国有恒税,好得很!”他对自己设计的,包含宗室、勋贵、官员享有一定免税优免在内的这套体系,目前仍充满信心。
当看到“明初土地八百五十万顷”,“成祖皇帝(朱棣)方能五征漠北,开运河,威震四方”时,朱棣本人虽然面上不动声色,但脊背却不自觉地挺直了几分,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他能有那般功业,原来仰仗的是父皇打下的这般厚实家底!
然而,天幕接下来的文字,却像一记闷棍,狠狠砸在所有人心头。
“然,至明孝宗弘治年间,天下田亩竟……竟骤降至四百余万顷?!”户部尚书(时任)失声惊呼,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这怎么可能?!天下承平百余年,纵有灾荒兵祸,田亩焉能无故消失近半?!几乎腰斩啊!”
奉天殿内瞬间哗然!这个数字对比太过骇人听闻,超出了所有人的理解范围。土地是帝国最根本的财富,土地消失一半,意味着税源枯竭一半!这是动摇国本的灾难!
“荒谬!”朱元璋猛地一拍御案,震得笔墨乱跳,“咱清查天下田亩,编订鱼鳞图册,耗费了多少心血?后世子孙是干什么吃的?能把地都给看没了?!这弘治皇帝是瞎子吗?!”他首先想到的是吏治腐败,丈量不力,却还未曾想及自身制定的制度在二百年后竟会滋生出何等庞大的蛀虫集团。
“土地不会凭空消失。”李善长面色无比凝重,他敏锐地抓住了关键,“天幕所言‘隐匿于税收制度巨大漏洞’,臣恐……问题出在人身上。”
他的话音刚落,天幕仿佛回应一般,揭示了那残酷的真相:“原来,当时的士绅阶层以及尊贵无比的公爵王室竟然被赋予了一项令人咋舌的特权——免税!”
“免税?!” 这一次,连马皇后都惊得掩住了口。朱元璋先是勃然欲怒,随即眉头紧锁,露出一丝疑惑与不解。
“咱确实准了宗室、勋臣、官员优免税粮,以养廉耻,示恩宠。”朱元璋的声音不似之前那般暴怒,反而带着一种深思后的沉重,“可咱定下的规矩,优免皆有定数,岂能无限滥免?区区一些禄米优免,何至于……何至于能蛀空半壁江山的税基?!”他无法理解,他当初赐予的、在他看来可控的恩典,如何在二百年后演变成足以吞噬帝国的巨兽。
天幕的文字冰冷而详细地描述了后果:富者愈富,穷者愈穷;底层民众在重压下挣扎求生;国家财政入不敷出;更可怕的是,为了逃税,大量土地被“投献”给享有特权的士绅豪门,称为“寄主”。“地主阶级依靠着他们手中不断增多的大量土地资源,不但不需要向朝廷缴纳任何税款,反而能够运用各种各样的手段来持续扩张自身所拥有的财富规模。”
此刻,朱元璋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远超他的想象。他的脸色由怒转青,由青转白,手指微微颤抖地指着天幕:“他们……他们不是靠着咱给的禄米和优免过活……他们是把全天下的田地,都变成了他们不用交税的私产!咱给的是一口井,他们却挖穿了一条河!这群蠹虫!这群国之巨蠹!”
他终于明白,不是后世皇帝无能,而是他自己设计的、旨在笼络精英阶层的制度,在经过二百年的疯狂膨胀(宗室人口呈指数级增长、科举取士造就庞大士绅集团)后,已经变成了一个无法控制、疯狂吞噬国家肌体的怪物!
愤怒与震惊过后,是更深的无力。天幕继续展现着令人绝望的画面:“明朝廷竟然妄图仅仅从实际上只占有约四百万亩土地的农民那里,强行索取相当于八百万亩土地应缴纳的税额”,结果自然是“严苛残酷的政令法规顺势而生……更进一步地激化了当时社会内部存在的种种矛盾冲突”。
“蠢!蠢不可及!”徐达痛心疾首,“税基已失,不加整顿,反而杀鸡取卵?这不是逼民造反吗?! 辽东有鞑子,国内再起烽烟,这朝廷……这朝廷……”他已经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这种自杀行为。
就在洪武君臣几乎要对后世绝望之时,天幕话题一转,提到了解决方案——张居正改革。
“考成法?立限考事?以事责人?”朱元璋仔细品味着这些词,眼中的暴怒稍减,露出深思之色,“这姓张的,有点门道。当官的就该办事,办不好就该罚!这法子,听起来比咱的规矩还狠!”
听到“清丈法”重新丈量土地,清查隐田,朱元璋猛地一拍大腿:“好!就该这么干!把那些被藏起来的地,全都给咱挖出来!看他们还怎么偷税!”
而当“一条鞭法”出现,将复杂赋役简化合并时,连李善长都微微颔首:“化繁为简,减少官吏盘中盘剥之机,或可稍苏民困。此人之才,堪称救时宰相。”
奉天殿内的气氛稍稍缓和,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微光。张居正的改革措施,精准地击中了之前暴露出的所有弊病,让洪武朝的能臣们看到了挽回颓势的可能。
然而,这丝微光很快就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天幕无情地揭示:如此伟大的改革,最终却未能挽救大明。“时光流转至明末崇祯帝时期……尽管朝廷使出浑身解数,通过各种手段竭尽全力去增加田赋,但每年能够收缴上来的赋税依旧少得可怜,仅仅只有区区四百万两而已。与此同时,明末那庞大的军费开支却……高达六百万两!这种巨大的收支反差使得年年的财政状况都陷入入不敷出的困境之中……”
“四百万两……军费六百万两……”朱元璋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数字,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仿佛被抽干了力气。他比谁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国库年年空虚,边军欠饷成为常态,军队毫无战力;这意味着加派、摊派层出不穷,将最后一批还能喘气的百姓也逼上绝路;这意味着他亲手制定、而后世子孙未能有效约束的免税特权集团,已经庞大到足以抵消任何改革的努力,最终将他的大明推向了财政崩溃的深渊。
“为什么?!”朱棣猛地抬头,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问,“那张居正的改革呢?既然有效,为何不能延续?为何到了崇祯朝,税收反而比改革前更不堪?!是那特权集团……已经庞大到无法撼动了吗?!”
奉天殿内死寂无声。
所有人都看着天幕,等待着那个最终的、可怕的答案。
张居正指出了明路,改革曾带来希望。
但大明,为何还是无可挽回地走向了财政崩溃的深渊?
这个问题,如同千斤巨石,压在洪武朝每一个人的心上,也预示着更令人绝望的真相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