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阳城不算大城,既不是郡治,更不是州治,只是个县城而已。但因为它毗邻济水,沾了漕运的光,城内营生还算繁荣。
    由于战乱频繁,特别是三国前期兖州经历过不少大战恶战,人口流失极为严重。所以至今人口都没有恢复,官道更是自东汉末年之后就没有再修缮过,因此水路反倒是替代了陆路,成为了这里主要的交通方式。
    尽管水路也因为河道淤塞,时不时就要清理一番才能行船,但总比遍布长得和人齐腰般野草的官道要强。
    石守信刚刚进入济阳城,还没打听到自己的部曲在哪里安置,就被济阳县县令带到了一处规模不小的宅院内,说是有贵人要见他。
    石守信本身就是刺史,在他而言是贵人的,自然只可能是王元姬了。
    石守信在宅院的堂屋内等着,周围连个下仆都没有。身旁两个司马攸派来护送他的亲兵,也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玩的哪一出。
    不过石守信并没有等多久,很快,身着浅蓝色襦裙的王元姬,便带着贾褒走进了堂屋,她们身后跟着的仆从,竟然是细狗!
    此刻细狗目不斜视,就像是不认识石守信一样,只顾着跟在王元姬身后,寸步不离。
    “愣着做什么,还不拜谢恩公。”
    王元姬拍了一下贾褒的胳膊命令道。
    “贾氏拜谢恩公。”
    娇滴滴的贾褒缓缓上前,对石守信躬身行礼。她说话带着夹子音,听得石守信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行礼只是走个过场,因为正是石守信从中斡旋,贾褒才得以嫁到晋王府,所以她给石守信行礼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王元姬显然对这个媳妇不是很满意,具体原因估计是和贾充的权势有关。只是如今木已成舟,只能这样了。
    过场走完,王元姬便轻轻摆手,于是贾褒躬身退下,堂屋内石守信身旁的那两个亲兵,也跟着一同退下。现在这里就剩下石守信和王元姬,再加上一个仆从细狗。
    嗯,他本名牛苟。
    “石司马,你家的这个家奴,很有眼力劲,会伺候人。
    我想把他带回晋王府里当下人,你把契书给我吧。”
    王元姬面色平静说道,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只是在通知一声。
    “细狗,以后就好好伺候晋王妃,听到了吗?
    那份契书我早就扔了,王妃给他补一份吧。”
    石守信看向细狗说道,也是在提醒王元姬,她可以自行处置。
    经过春桃被做成人彘那件事后,他对天龙人权贵是什么货色已经是非常了解了。不要因为自己的固执和偏见,而害人性命,这是时代背景下,对底层下人难得的怜悯了。
    石守信认为这点操守他还是有的。
    天龙人杀仆从是不需要负责的,之所以要契书,反而是很可能会重用。
    石守信当然不会让王元姬迁怒于细狗。他若是拒绝,自己当然不可能有什么事情,不过细狗就难说了。
    听到这话,王元姬很满意,她点点头道:
    “我早就听闻洛阳石敢当,对手底下的人不错,很受拥戴。
    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我在主卧里给你留了一份礼物,你现在可以去取了。
    石司马,你要好好为桃符办事才是。今日我便启程回洛阳,就不打扰你了。”
    王元姬站起身,慢慢朝着屋外走去,看到细狗似乎有些不舍得走,她连忙呵斥道:“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伺候着。”
    听到王元姬在招呼自己,细狗只好低着头离去,整个过程没有跟石守信说一句话。
    王元姬等人离开后,石守信抱起双臂,紧皱眉头,依旧是没搞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王元姬提到她给自己留了一份“礼物”,该不会又是……
    石守信连忙来到后院,直接推开主卧的房门。
    然后他就看到有一年多没见的李婉,正坐在床榻上,对着自己微笑招手。
    “夫人!你怎么在这里呢!”
    石守信面露惊喜之色,连忙上前将李婉抱起来,转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没想到这次王元姬居然当了一回好人!
    小别胜新婚,两人搂在一起亲个没完没了,很久之后,石守信这才停下来。
    陌生的环境,没有多少人护卫,还是不要跟老婆在房间里亲热比较好。等在青州安顿下来,多的是时间浪里白条!
    “你的信我看到了,这一年来你在泰山郡过得怎么样?瑜娘子有没有欺负你?”
    石守信一脸关切问道,有意回避了某些事情。
    听到这话,李婉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她一会莫名其妙傻笑,一会又皱起眉头认真思索,就是没说羊徽瑜对她好不好。
    大概是酝酿好了情绪,李婉这才站起身,双手背在背后,然后学着石守信平日里吸气后长叹的模样,叹了口气道:“这件事真是说来话长,说来话长啊。”
    “那就长话短说。”
    石守信不耐烦的将李婉拉到自己腿上坐着,但李婉却马上站起身笑道:“嘿嘿,坐着说我没感觉,你让我站着说。”
    “那你倒是说呀。”
    石守信都急上火了。
    李婉点点头,指了一下自己说道:“我就是你常说的那个什么小卡拉米。”
    她又站到桌案上,把两只手放在身前,如同猫一般蹲下的姿势继续说道:“晋王妃姓王,就像一只大猛虎,额头上都写了王字,嗷呜嗷呜!”
    石守信差点没被她笑死,忍住面部的抽搐提醒道:“说重点!”
    “这就是重点啊!”
    李婉跳下桌案,双手抬平展开,作出一个金鸡独立的姿势说道:“瑜娘子远走泰山郡,就是展翅高飞的老鹰!”
    “这猛虎打上门来,老鹰俯冲正面硬抗,究竟是猛虎会获胜呢,还是老鹰更胜一筹呢?
    哎呀,我这个小卡拉米在一旁瑟瑟发抖,这出戏是真的好看呀!”
    李婉做完她那些莫名其妙的体操,歪着头看向石守信啧啧感慨道。
    “你不想今晚在我床上当淫妇的话,就给我好好说话!”
    石守信轻轻一巴掌,拍在李婉的翘臀上,虎着脸警告道。
    “诶?阿郎就不想知道为什么细狗被王元姬带走了吗?”
    李婉一屁股坐到石守信腿上,双手环住他的脖子问道。
    “那你倒是说呀。”
    石守信被整得无语了。
    李婉又站起身道:“不站着说我没感觉,那些事情真要站着才说得出来。”
    石守信无视了她的八卦之魂,轻咳了一声示意她搞快点。
    “这件事就要从十多天以前,晋王妃到奉高县那会开始说起了。”
    李婉又是一声叹息,慢慢开始讲述那几天发生的事情。
    ……
    十多天前,王元姬带着亲随,以及护送她来泰山郡的兵马,到了奉高县县城。
    这里是郡治所在,非常繁荣。城门口进进出出的,都是做买卖的人。
    为了表示“诚意”,也是不想扫了雅兴,王元姬让兵马屯扎城外,就连石守信的亲信也不许跟来。
    王元姬只带着细狗和两个亲随,便进了奉高县城。
    之所以带着细狗,是因为他要去羊徽瑜那接李婉去青州。这一路上,王元姬连一句话都没跟细狗说过,一直到她来到羊徽瑜本人所居住的庭院门前的时候,都是如此。
    庭院牌匾上写着三个字“水帘洞”!
    王元姬微微皱眉,她记得这里应该是叫“元徽居”才对呀,取她和羊徽瑜名字里面各一个字。年轻的时候,夏天她和羊徽瑜都会来此避暑,也是走亲戚。
    “这应该是大夫人起的名字。”
    一旁的细狗喃喃自语道。王元姬瞪了他一眼,没说话。因为门内传来热闹的声音。
    至少有三种琴声,五种鼓声,还有不同的萧声。
    门虚掩着,王元姬让自己的仆从等在门外,自己推门而入,然后就看到守门的两个女仆,正一脸痴迷看着搭起来的舞台上,有五个女子在跳舞。
    二人看得津津有味的,压根没有注意到王元姬进来。
    其中领舞之人正是李婉!
    她穿着刚刚过膝盖的短裙,身上穿着紧身束腰的短袍。
    在舞台上一边唱一边跳舞,节奏异常明快。只是那四个给她伴舞的,是泰山郡的官员夫人,四个皆是相貌平平。
    尤其是以泰山郡梁太守的夫人,那肥硕的身躯,看似扭动实则蠕动,有点辣眼。
    但她们却丝毫不觉,依旧玩得很高兴。
    在这四人的衬托下,李婉的容貌身材简直如仙子下凡,美艳不可方物,一对比就杀死眼球了。
    羊徽瑜头上戴着个文人常戴的束髻冠,穿着一身男装,正在抚琴。而她的侍女徐莹,则是扮作书童,怀里抱着一个琵琶正在弹奏。
    院子里排排坐的,是泰山郡各家官员夫人或中夫人等,此刻皆是陷入无脑狂热之中。
    她们在家里要装正经,要端着拿着,说话都要正儿八经的。只有在这里,才能回到少女时代。
    “噢贝贝情话多说一点,想我就多看一眼。
    表现多一点点,让我能真的看见。
    再见少说一点,想陪你不止一天。
    让我心甘情愿爱你!”
    李婉一边唱一边跳舞,还不断给席间的官员夫人们抛媚眼飞吻,那些中年大妈们各种尖叫欢呼,还有人上来亲她的脸。
    李婉那雪白修长的大腿,随着舞蹈晃得人眼晕,不断有人上来跟着跳一阵又回到“观众席”。
    现场气氛热烈到狂暴,并且参与和互动感极强,众人压根就没发现这里多了一个王元姬。
    看到眼前这一幕,王元姬血压一阵阵的往上升!只觉得太阳穴如同打鼓一般直跳!
    一时之间,她气血攻心,愣在原地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大夫人跳舞真好看,不过一般都只是跳给阿郎看的。”
    细狗又在一旁点评。王元姬气得直接上去一脚,将细狗踹翻在地。
    自己为什么要生气呢?王元姬也不知道,更说不出。
    其实吧,羊徽瑜就算脱光衣服在家里裸奔,也不关她什么事呀!人家爱怎样玩就怎样玩!
    大概,可能,只是因为王元姬的青春以及生命中的重要旅程,都是在司马氏那种阴湿,险恶,沉默,以及各种尔虞我诈的环境中度过。
    数十年生命旅途中,她连大声说话也不曾有过,更不像是李婉这样享受青春的活力。
    王元姬自从嫁给司马昭,想着的就是怎么帮助丈夫司马昭上位,其中亦是不乏阴谋算计。
    肆意的狂欢,想唱就唱,想跳就跳。这里没有什么贵人,也不讲究什么尊卑。
    那样的生活,她听都没有听说过,更不谈去实践和体验了。
    看到眼前这一幕,王元姬妒忌了,别人都有她没有,让她恨从心头起!
    “羊徽瑜!你把这里搞得乌烟瘴气的,还要不要脸了!”
    王元姬指着坐在主座上,假扮文人墨客穿男装的羊徽瑜骂道。
    鼓乐声戛然而止。
    众人都回过头看向王元姬,除了羊徽瑜外,无人认识她。此刻这里所有人都觉得王元姬是个……神经病。
    “别理她,接着奏乐接着舞。”
    因为司马攸的事情,早就看王元姬不爽的羊徽瑜对身旁的徐莹说道,半点面子都不给。
    鼓乐声再次响起,不过换了一首歌。
    李婉又开始唱了起来,鼓乐声变得舒缓,梁夫人一帮人也坐到了观众席,已经全身是汗,微微有些喘息。
    刚刚的又唱又跳,变成了独唱。
    “走吧,走吧,人总要学会自己长大。
    走吧,走吧,人生难免经历苦痛挣扎。
    ……”
    听到这个歌词,王元姬脸都黑了,气得转身就走,一步都没停。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坐在主座上的羊徽瑜,脸上露出报复得逞的微笑,那笑容看上去年轻了十岁不止。
    细狗看了看在搭起来的舞台上唱歌跳舞的李婉,又看了看已经跑出屋外的王元姬,想了想,还是转身追了上去,离开了院落。
    ……
    “我说,你们还真是玩得很疯狂啊。”
    石守信忍不住长叹一声。
    他原以为李婉在这里会被羊徽瑜打压虐待穿小鞋,没想到,事情发展的维度不太一样。
    羊徽瑜居然在这里玩出花来了!
    “阿郎,这是瑜娘子为你拉人脉呢。别小看这些官员家的夫人们,她们知道的事情可不少。
    有时候遇到点什么,阿郎不方便出马,让妾出马,跟那些夫人们联络一下,说不定就能搭上线。
    不成,也不会落阿郎的面子。”
    李婉侃侃而谈道,丝毫不觉得,她和羊徽瑜在做的事情是多么离经叛道。
    或许,就是习惯了吧。
    石守信却是在心中暗暗感慨:夫人俱乐部啊,啧啧,简直太超前了。
    不过想想好像也没什么不正常的,这年头天龙人都一个德行,男人能聚会,女人为什么不能,没有开银趴就算是道德高尚了。
    “那后来呢?对了,水帘洞是什么鬼?你到底在那边整出多少怪物?”
    石守信忽然注意到某些细节。
    听到这话李婉脸上的笑容消失,眉头却是皱了起来。
    “哎呀,不要在意那些细节啦。
    反正水帘洞什么的,还不是出自你口。
    至于后面的事情,不提也罢。”
    她叹了口气,又开始卖关子了。
    看到石守信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实在是糊弄不过去,李婉这才轻咳一声道:“后面,真的出了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