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庆侯府,阆华苑。
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竹叶,在窗棂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孟玉蝉独坐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绣了一半的帕子,心神却早已飘远。
这侯府深院,日子看似平静,底下却从不是波澜不惊。
正思忖间,院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打破了满室寂静。
是虞逍遥带着丫鬟青菱采药回来了。
虞神医性子洒脱,不习惯侯府诸多规矩,时常带着青菱去城外山林寻觅草药。
每每归来,总能给这略显沉闷的院子带来几分山野间的清新气息。
“二少夫人,”虞逍遥踏入房门,将背上药篓递给青菱,瞧见孟玉蝉神色,不由笑道,“这是又在琢磨什么大事?眉头都快拧成结了。”
孟玉蝉回过神,浅笑摇头:“不过是些琐事罢了。虞姐姐今日收获如何?”
“还不错,寻到几株难得的清心草。”虞逍遥话未说完,便被院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只见孟玉蝉的贴身丫鬟翠莺急匆匆地进来,脸色颇有些古怪,福了一礼便压低声音道:“二少夫人,方才孟府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清欢小姐,在四皇子府上小产了。”
“小产?”孟玉蝉一怔,眉心微蹙。
孟清欢与四皇子的婚事虽定,却未正式迎娶,竟先有了身孕,这恐怕是孟清欢自己算计来的筹码。
那丫头和她母亲曹氏一样,为达目的从不介意用些非常手段。
“具体怎么回事?”孟玉蝉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
翠莺舔了舔嘴唇,声音压得更低:“听说是清欢小姐昨日去了四皇子府,因着一个新得宠的歌姬醋意大发,动手教训时,反被那歌姬推了一把,当场就见了红,孩子没保住。
那边府里瞒得紧,还是咱们府里在四皇子府有旧识,悄悄递出来的消息。孟夫人那边,怕是正要寻您呢。”
果然,话音未落,外面就有小丫鬟来报,说是孟府来了人,请二少夫人即刻回府一趟。
虞逍遥在一旁听得分明,冷哼一声:“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你那继妹没了孩子,等于没了在四皇子府立足的最大倚仗。曹氏母女这会儿急吼吼叫你回去,八成又是想利用你,指望着从你这儿抠出什么好处,或是让你出面,帮你那蠢妹妹重新攀上四皇子那座靠山。保不齐,又跟银子脱不开干系。”
孟玉蝉何尝想不到这一层。
她与娘家关系淡漠,尤其与继母曹氏和继妹孟清欢更是势同水火。往日里无事不登三宝殿,每次寻她,无非是想方设法要从她这里捞取好处罢了。
孟清欢愚蠢冲动,仗着有几分姿色,硬是逼得四皇子认下孩子许了婚事,如今却连这唯一的筹码都弄丢了。
四皇子风流薄幸,没了孩子,即便碍于圣旨不得不娶,孟清欢日后在皇子府的日子也可想而知。
“圣旨已下,四皇子再不情愿,这门亲事也推脱不掉。”孟玉蝉淡淡道,语气里听不出半分同情,“至于日后是福是祸,那是她自个儿选的路,与他人没有关系。”
她并未立即答应回府。
经历了这许多,她对那个所谓的“家”早已心寒,更不愿再被曹氏母女当作可利用的棋子。
……
翌日,天色未明,侯府却已忙碌起来。
今日是殿试之期,傅九阙一路过关斩将,入了殿试,若能在御前得个好名次,便是光耀门楣的大事。
出乎所有人意料,一向对傅九阙这个庶子不闻不问的长庆侯与侯夫人苏氏,竟罕见地一同出现在了府门口,亲自为傅九阙送行。
孟玉蝉陪着傅九阙出来时,便见这对夫妇脸上堆着近乎殷勤的笑容等在那里。
长庆侯轻咳一声,试图摆出严父的架势,拍了拍傅九阙的肩:“九阙啊,今日殿试关乎前程,务必沉着应对,莫要辜负为父与侯府的期望。”
傅九阙闻言只微微颔首,语气疏淡:“有劳侯爷挂心。”
一句“侯爷”,而非“父亲”,瞬间将距离拉远,堵得长庆侯后面准备的一肚子话都噎了回去,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一旁的侯夫人苏氏见状,忙笑着打圆场。
她今日打扮得格外雍容,看向傅九阙的眼神却复杂得多,有一丝热切,甚至还有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
“九阙才华出众,定能高中。”苏氏笑吟吟道,话锋随即一转,“说起来,你虽是庶出,但终究是侯府血脉。我与侯爷商议过了,待你今日殿试大捷,便立刻开祠堂,将你记在我的名下,写入族谱,从此便是名正言顺的嫡子!日后这侯府的将来,也要多多倚仗你了。”
这话如同平地惊雷,不仅让周围的下人吃了一惊,连孟玉蝉都瞬间抬眸,看向苏氏。
苏氏竟主动提出要将傅九阙记名为嫡子?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击中了孟玉蝉。
苏氏极可能已经知晓了傅九阙是她亲生儿子的秘密!
否则,以苏氏平日对傅九阙的刻薄与对傅长安地位的维护,绝无可能做出如此让步。
可她既已知情,为何不直接母子相认?反而要用这种宛如交易的方式,用“嫡子”身份来换取傅九阙殿试成功后的价值?
孟玉蝉心中疑窦丛生,隐隐觉得这背后或许还有更深的算计。
然而,傅九阙的反应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面上并无半分惊喜,依旧是一派云淡风轻。后退半步,对着长庆侯与苏氏深深一揖,姿态恭敬,语气却疏离得如同对待陌生人。
“夫人厚爱,九阙心领。然,此事实在不妥。”他声音清朗,不卑不亢,“其一,侯府未来自有父亲与嫡兄长安操心筹划,九阙人微言轻,不敢僭越。其二,九阙身为庶子,蒙侯府养育已是恩典,岂能因一场考试便越过嫡兄,行此不合规矩之事?于礼不合,于情不顾。还请侯爷与夫人收回成命。”
一番话,滴水不漏,既全了礼数,又毫不留情地拒绝了,更隐隐点出了苏氏此举对傅长安的不公。
长庆侯与苏氏的脸色霎时变得精彩纷呈,一阵青一阵白。
他们万万没想到,这庶子竟如此不识抬举!
傅九阙却不再看他们难堪的脸色,转身对孟玉蝉道:“时辰不早,我们该走了。”
孟玉蝉压下心中翻涌的思绪,点了点头,将手轻轻放入他臂弯。
夫妇二人不再理会身后那对算计再次落空的长庆侯夫妇,径直登上马车,向着皇城方向驶去。
车帘落下,隔绝了那两道羞恼交加的视线。
马车前行,孟玉蝉看着身旁夫君平静的侧脸,心中百感交集。
他早已不是那个需要隐忍的庶子,他的天地,远比那个冷漠的侯府更加广阔。
而侯府门口,长庆侯与苏氏站在原地,望着远去的马车,脸上那强堆的笑容早已消失,只剩下满满的恼羞与一丝恐慌。
这个他们从未真正放在眼里的庶子,似乎早已脱离了他们的掌控。
……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向着皇城方向平稳行去。
车厢内,却是一片沉寂,与车外的渐渐喧嚣形成鲜明对比。
孟玉蝉端坐着,指尖无意识地蜷缩在袖中,方才侯府门前的那一幕仍在脑中反复上演。
侯夫人苏氏那过分热切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笑容,那句“记入名下,写入族谱”的承诺,像一根根细针,扎得她心头不安。
她终于忍不住侧过头,看向身旁闭目养神的傅九阙。
他面容平静,仿佛刚才拒绝的不是一个能让他身份发生天翻地覆的提议,而只是一杯不合口味的茶水。
“夫君,”孟玉蝉声音微凝,带着疑虑,“母亲她今日之举太过反常。她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知道了当年凌姨娘胆大包天,用自己生下的儿子换走了苏氏刚诞下的儿子?知道了她这些年来百般苛待的庶子,才是她的亲生骨肉?
而那个她捧在手心,甚至为他谋来世子之位的傅长安,实则是个婢妾所出的冒牌货?
傅九阙缓缓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并无意外之色。
他看向妻子,微微颔首:“是的,她知道了。”
肯定的答案让孟玉蝉心下一沉。
“她既已知情,为何不…”
为何不相认?
“她不敢。”傅九阙的声音平淡,却一语道破,“傅长安的世子之位,是陛下亲口赐封的。”
孟玉蝉瞬间倒吸一口凉气,浑身发冷。
是了!世子之位关乎爵位承袭,绝非侯府私事。
若此时揭露傅长安并非侯府嫡子,那长庆侯府便是犯了欺君大罪!
用一个庶子冒充嫡子,骗取陛下亲封的爵位,这是足以抄家灭族的滔天大祸!
苏氏再想认回亲生儿子,也绝对赌不起整个长庆侯府的命运。
想通了这个关键,孟玉蝉不由得为身旁人感到一阵心疼。他本是名正言顺的嫡子,却因上一辈的私心,顶着庶子的名头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
如今真相近在眼前,却因一桩欺君之罪,让他可能永远无法拿回本应属于自己的身份,甚至连生母的承认都变得如此艰难。
“可是,这对你太不公平了。”她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涩意,“本该属于你的一切,你却拿不回来。”
傅九阙却忽然轻笑了一声。
他转眸看向孟玉蝉,目光锐利,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野心。
“玉蝉,长庆侯府的嫡子身份?世子之位?我从未放在眼里。”
孟玉蝉蓦然怔住,望入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仿佛那无数人争得头破血流的侯门尊荣,于他而言,不过是脚边一颗可以随意踢开的石子。
这一刻,孟玉蝉骤然明白,他的目标,远不止于一个区区长庆侯府。
他所图所求,远比她想象的更加宏大,更加遥远。
而他对所谓的“家”,恐怕早已没有半分留恋。
马车缓缓停下。
车外传来内侍官悠长的唱喏声和官员们隐隐的寒暄,已是宫门外。
傅九阙整理了一下衣袍,准备下车。然而,就在他起身的刹那,却忽然动作一顿,轻轻按住了孟玉蝉的手臂。
“今日就不必下车相送了。”他低声道。
孟玉蝉有些诧异,往日他都会让她一同下车。
只见傅九阙非但没走,反而微微倾身,向她靠近了些许。
他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殿试虽准备万全,但终究是御前应对。夫人,可有什么要对我说的?”那语气里,竟罕见地含了一丝依赖的意味。
孟玉蝉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那双总是蕴藏着太多秘密的眼睛,此刻竟显得格外专注。
她压下心头泛起的一丝异样,望着他,清澈的眼眸里盛着最纯粹的祝福。
“妾身别无他求,只愿夫君一切顺利,得偿所愿。”
没有重担,没有期许,只有最简单的支持。
傅九阙微微一怔,随即,眼底那层冰霜似乎融化了些许,掠过一丝暖意。
他似乎被这简单的祝愿取悦了,竟得寸进尺地又靠近了些。
在孟玉蝉尚未反应过来之际,他忽然伸出手,轻轻揽住了她的肩背,是一个拥抱。
清冽的男性气息瞬间将她笼罩,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温热和有力心跳。
孟玉蝉浑身一僵,整个人都懵住了,脸颊不受控制地迅速升温。
他们成婚以来,虽相敬如宾,却从未有过如此逾越礼节的亲密举动!
傅九阙很快便松开了手,仿佛那真的只是一个短暂的仪式。
他垂眸看着她瞬间绯红的脸颊和惊愕的水眸,唇角弯了一下,语气却一本正经:
“嗯,借夫人吉言。听闻考前得至亲之人拥抱,能沾些好运。仪式已成,我去了。”
说完,他不再看她是何反应,转身利落地下了马车,身影很快便融入宫门前那些士子人群之中。
马车内,孟玉蝉独自呆坐着,心口还在怦怦直跳,脸颊热得厉害。她抬手轻轻按在心口,试图压下那股子慌乱。
至亲之人?好运仪式?
这解释听起来冠冕堂皇,却又处处透着牵强和刻意。
他今日的举动,从拒绝嫡位,到流露野心,再到方才那个突如其来的拥抱,每一步都超出了她以往的认知。
这个男人,就像一本深奥难懂的书,她以为翻过一页略知一二,下一页却又是更令人心惊的谜题。
难以捉摸,深不可测。
孟玉蝉轻轻吁出一口气,望向窗外那巍峨的宫门,心中波澜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