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之后,泰天府城西,陈家西侧院一间雅致的主屋内。
此间气氛凝重,被秦墨阳亲自送归的陈玄策,已被安置在一张软榻上,服下了安神止痛的汤药后,沉沉昏睡过去。
秦墨阳站在榻边,脸上带着深深的愧疚与疲惫。
看着眼前的陈氏家主,前礼部郎中陈珩一声苦笑,深深一揖:“恩主,都是属下感应迟钝,救护不及,让贵公子蒙受此难,属下愧对恩主提携之恩,万死难辞其咎!”
陈珩身形清癯,面容方正,虽已致仕,久居高位养成的威严气度却未曾稍减。
他默默看着儿子苍白痛苦的脸,那扭曲变形被厚厚药布包裹的小腿,脸上却并无多少怒色,反而透着一丝看透世事的沧桑与无奈。
他摆了摆手,声音低沉,语中带着真诚的歉意:“墨阳,此言差矣,这怎么能怨你?该是我这逆子任性妄为,不知天高地厚,连累了你才是。该说对不住的,是我才对,让你卷入这场风波,还平白得罪了谢监丞与沈家。”
他随后转过头,目光落在秦墨阳身上:“墨阳,这个沈天武道究竟如何?天赋怎样?”
秦墨阳心中微暖,却更添忧虑。
“在八品阶段,他的武道高明之至,且十八岁童子功大成,我生平仅见!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修的,可如他本身没有问题,资源足够,或许十五年内就可入三品,前程不可限量!”
此时他稍稍迟疑,斟酌着词句道:“恩主,这玄策之事,不知恩主接下来打算如何处置?那沈天伯父沈公公在宫中简在帝心,圣眷正隆,已呈崛起之势,势头之猛,非外朝寻常手段可轻易遏制。况且内廷与外朝,素来泾渭分明,恩主如今又已致仕在家,影响力难免不及,且此事终究是玄策贤侄有错在先,煽动舆论、设伏围堵于前,不好追究。”
陈珩静静地听着秦墨阳的劝诫,眼神深邃难明,看不出喜怒。
他等秦墨阳说完,才微微摇头,沉声道:“此事不急,墨阳,你先等等。”
他随即唤来心腹管家,低声吩咐了几句,管家当即领命匆匆而去。
约莫一盏茶后,林端脚步匆匆地赶到了。
他额角微汗,气息有些不稳。
他看到屋内的陈珩和秦墨阳,尤其是榻上昏睡的陈玄策,心头更是一紧。
林端强自镇定,平复住气息,上前恭敬行礼:“陈伯父急召晚辈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他现在其实不想与陈玄策扯上关系,是被陈珩一张名贴请来的,长辈亲邀,不能不一路疾行赶来。
陈珩目光如炬,落在林端身上,他开门见山,声音不高却带着如山重压:“端儿,今日御器司这场风波,究竟是何人在背后撺掇策儿,推波助澜?”
林端闻言一愣,脸上露出明显的错愕之色,下意识地看向陈珩,似乎没想到对方会问这个。
陈珩神色平淡地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玄策这孩子,性子是有些急躁,但也并非全无分寸。一个内荐名额,固然珍贵,可我陈家乃四品上的门庭,即便名额被沈天拿走,凭策儿的根底,去考学派大考,老夫也有十足把握让他通过考核,加入四大学派的内门,无非是多费些银钱,多费些周折罢了,他犯不着为此与沈天结仇。”
他的目光一直看着林端,带着洞察一切的冷静:“况且,老夫方才已仔细问过策儿身边幸未重伤的护卫。策儿从未授意他们去御器司散布谣言风语,他账上近期的银钱支取也并无任何异常的大笔开销,可见,这暗中策动舆论、推波助澜,甚至可能将策儿当枪使的——另有其人!”
林端听完这番话后眉头微皱,脸色变幻不定。
他之前只当是陈玄策自己咽不下月考第四这口气,又因陈家门第够高,才敢出头闹事。
如今听陈珩抽丝剥茧地分析,才惊觉背后别有内情。
他陷入凝思,仔细回忆着近来贡生院中的种种细节,尤其是围绕沈天排名和陈玄策的议论。
片刻后他眼神微凝,似乎想起了什么,神色谨慎地再次拱手:“回伯父,具体是谁在暗中煽动,晚辈不敢妄断。不过晚辈记得很清楚,就在前几日,玄策兄因月考仅列第四,在院中颇为愤懑,当时,我们院里的吴中业便恰好在他身边,言语间极为替玄策兄与满院贡生‘打抱不平’。”
林端模仿着当时的语气:“那吴中业曾言他代玄策兄与满院贡生不平!沈天区区一个九品,根基尚浅,凭什么就能拿走内荐名额?谢监丞行事如此不公,置我泰天府御器司百年清誉于何地?’,当时他还叹息道‘若是上面能派下一位刚正不阿的督学官来管管就好了,定能让沈天与谢监丞当众出丑,还大家一个公道’。”
秦墨阳听到这里,不由眯起了眼睛,眸中现出一抹冷光。
“吴中业?就是那个吴家近年来力捧的麒麟儿?在贡生院月考中常居前三的那个?”
陈珩一副不出所料的神色,嘴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寒笑:“好,很好!”
陈珩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他不再看林端,直接对侍立一旁的管家沉声下令:“你即刻拿我的名帖去拜会知府孙茂,就说,吴家商行涉嫌参与青州武库亏空案,倒卖武库物资,且历年赋税账目不清,有重大偷漏嫌疑,请孙知府务必秉公执法,严查到底!
将他们吴家在泰天府所有的门面、商号、库房、货仓、田庄,尽数查封冻结!再转告所有银号,他们开给吴家的记名银票一律不准兑换!记住了,声势要闹大一点,要让泰天府全府上下,人尽皆知!”
管家肃然领命:“遵命!”
陈珩又补充道:“此事办妥后,你亲自去库房,挑选两件像样的珍玩器物,再备上十万两的银票。
一份送往燕府,一份送往白府,就说是我陈珩教子无方,累及两位贤侄受此无妄之灾,聊表歉意,请燕、白两位家主海涵!”
秦墨阳在一旁听着,心中不由一声轻赞,忖道恩主行事果然滴水不漏,雷霆手段又不失礼数。
此举既狠狠报复了暗中挑事的吴家,又及时安抚了同样受害、背景深厚的燕白两家,避免树敌。
林端则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几乎能塞进一个鸡蛋。
他万没想到,陈珩仅仅因为自己提供的几句话,就直接对吴家下了如此狠辣的死手!
可这御器司风波背后,是否真是吴中业主导撺掇还两说呢!
这份果决与狠辣,让林端脊背隐隐发凉。
陈珩此时才将目光重新投向一脸震惊的林端,面上含着些许赞许:“端儿,你被那沈天当街揍过几顿之后,人倒是长进不少,懂得审时度势,明白趋利避害了。”
他随即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冷冽如刀锋,“不过,似这等事,从来不需证据,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可放过一个!更不能心存侥幸,否则就是遭灾惹祸之由!”
林端被陈珩那冰冷目光与森然杀意震慑,心头巨震,忙低下头恭声应是:“伯父教诲,晚辈铭记于心!”
※※※※
与此同时,泰天府城外,吴家庄园。
书房内烛火摇曳,吴中业眉头紧锁,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对面的吴父吴兆麟也是一脸惊容,也眉头深锁:“沈天竟真有这般实力?
吴中业苦笑:“父亲,此子实力深不可测!三拳败燕狂徒,两拳破白轻羽的碎灭剑域!其根基之浑厚,力量之霸道,意志之坚韧,实战之精妙,简直骇人听闻!孩儿观其出手,游刃有余,恐怕今日尚未尽全力,事后他两个呼吸内重创陈玄策就可为证。”
吴中业的声音带着无奈与挫败,“即便是孩儿如今七品修为,对上他也绝不敢言必胜!”
“这就麻烦了。”吴兆麟起身踱步,眉头拧成川字,“因青州府库亏空与金穗仙种案牵连甚广,许多世家子弟都无法参考,且在崔御史眼皮底下,有些腌臜手段也不敢用,竞争压力远低于往年,是你考入四大学派内门的最佳时机!一旦错过今年,等到青州魔灾爆发,局势难料。”
吴中业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父亲所言,正是孩儿忧虑所在。沈天如今有谢映秋力挺,内荐名额几乎已是囊中之物。孩儿想了一下午,为今之计,恐怕只有一途可行——想办法将沈天除去,让他身死道消!”
他眼中闪过了一丝狠戾决绝。
“胡闹!”吴兆麟猛地转身,厉声打断,眼中满是惊怒,“你当沈天是什么人?他伯父沈八达是什么出身?那是东厂出来的大档头!最是精通刑名侦缉、审讯逼供之道!你动他的亲侄,一旦留下丝毫蛛丝马迹,被他顺藤摸瓜查到我们头上,那就是灭顶之灾!整个吴家都要给沈天陪葬!”
吴中业被父亲严厉的目光看得心中一凛,不敢再言。
吴兆麟深吸几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陷入了凝思。
书房内一时间只剩下他沉重的踱步声。
片刻之后,吴兆麟眼中闪动精芒:“硬碰硬不行,那就只能从规矩上想办法了,这样吧,为父豁出这张老脸和多年积攒的人脉,再拼上些许家财,想办法在州里活动,务必要促成新的泰天府御器司监正尽快上任!”
他看着儿子,眼中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下月月考,设法让新监正将考核方式定为全员实战!只要你能在那演武台上,堂堂正正地将沈天挫败,将他踩在脚下!为父便可倾尽重金,买通那位新监正!让他顶着沈八达的压力,把内荐的名额转给你!”
“父亲!”
吴中业闻言动容,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被巨大的感动和压力填满。
他深知此事耗费巨大,促成新监正上任就需打通层层关节,要让一个新上任、根基未稳的监正,冒着彻底得罪沈八达这尊内廷大珰的风险,强行更改内荐人,没有几十万两银子绝无可能。
然而,就在吴中业心潮澎湃之际,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管家吴福一脸惊慌失措地冲了进来,声音都在发颤:
“老爷!少爷!不好了!府衙~府衙的人来了!大批官差,手持知府大人的火签封条,以我吴家涉嫌参与青州武库亏空案、倒卖武库物资,且历年赋税账目不清、有重大偷漏赋税之嫌为借口,将我们在城里的所有门面、商号、货栈都尽数查封!库房也被贴了封条,所有账册都被抄走了!”
“什么?!”吴兆麟如遭雷击,脸色瞬间煞白。
管家吴福喘了口气,脸上带着惊惧和难以置信,又补充道:“老奴~老奴悄悄塞银子问过带队的赵捕头,他,他暗示说,这是陈家的意思!是陈家那位致仕的陈老爷亲自发了话,说——”
管家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模仿着那捕头转述的语气,“说吴家的小崽子,敢在背后耍阴招,算计我儿陈玄策,几乎害他性命,那就别怪老夫心狠手辣,要让你吴家~家破人亡!’”
“陈珩?!!”
吴兆麟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他踉跄一步扶住桌案才勉强站稳,猛地转头,一双赤红的眼睛如同受伤的野兽般死死盯住同样面无人色的儿子吴中业,声音嘶哑,带着滔天的怒火:“逆子!你这次,究竟是怎么做的事?!你不是说万无一失,绝无痕迹吗?!”
吴中业此刻也是面色惨白如纸,身体微微颤抖,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
他大脑一片混乱,喃喃道:“我,我也不明白,我自问做得极干净,没留下半点痕迹。”
他神色一动:“我最多只在陈玄策面前抱怨了一句,可那是人之常情,不抱怨反倒显得刻意。”
吴兆麟看着儿子惊慌失措,茫然不解的模样,满腔的怒火化作一声无力的叹息。
他颓然坐倒在太师椅上,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干净?正常?”吴兆麟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一丝悲凉,“我的儿啊,你还是太天真了——在陈珩这等老辣世家之主眼里,只要你有动机,只要你有机会说过那句话,只要他们认定了是你,哪里还需要什么铁证如山?”
他望着窗外被官差火把映红的夜色,声音苦涩:“他们不敢报复沈家,又要维持脸面,就只有朝我家下手,今日我们吴家,算是彻底得罪了泰天府三家顶尖的豪门。”
陈家的雷霆报复已至,而燕、白两家因陈玄策牵连而重伤了嫡脉子弟,这笔账也只能算在吴家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