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打开,下来两位神情严肃的中年人。一位戴着金丝边眼镜,手里提着公文包;另一位身材稍高,目光锐利,不动声色地扫视着校园环境。李盛新校长和梁文昌主任早已等候在一旁,立刻迎了上去,双方简短地握了握手,低声交谈了几句。
武修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里沁出一层薄汗。他能感觉到黄诗娴呼吸也微微急促起来。
那位戴眼镜的调查组成员目光转向他们,语气公式化:“哪位是武修文老师?哪位是黄诗娴老师?请先到小会议室吧,我们按程序进行个别谈话。”
武修文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我是武修文。”
黄诗娴也紧接着轻声应道:“我是黄诗娴。”
“武老师先请。”调查组成员做了个手势。
武修文回头看了黄诗娴一眼,她对他轻轻点了点头,眼神里写着“别怕”。他攥了攥拳,转身,跟着调查组和李校长、梁主任走向那间被临时用作谈话室的小会议室。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走向审判席。
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明亮的阳光。
黄诗娴独自站在走廊上,阳光将她的身影拉得细长。她紧紧盯着那扇紧闭的门,心跳如擂鼓。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种煎熬。走廊里有其他老师经过,好奇地看她一眼,却也不敢多问。她只能强迫自己冷静,在心里一遍遍梳理武修文来到海田后的点点滴滴,他的努力,他的创新,孩子们的改变……她必须相信,事实胜于雄辩!
会议室内,气氛远比想象中更加压抑。
没有寒暄,直奔主题。戴金丝眼镜的调查员负责主问,另一个则负责记录,偶尔插问一两个极其尖锐的问题。
“武修文老师,根据匿名举报信,你坚持使用普通话教学,严重脱离本地学生实际,导致学生听课困难,成绩下滑。你有什么解释?”问题像冰冷的刀子,直插核心。
武修文后背绷得很直,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颤抖,但他强迫自己抬起头,目光坦诚地迎向调查员:“领导,我认为这个说法不完全符合事实。推广普通话是学校的大力倡导,也得到了李校长和梁主任的支持。初期确实有适应过程,但我采用了多种互动方式帮助学生过渡,比如……”
他条理清晰,列举了自己如何在数学课上融入直观教具、课堂游戏、小组讨论,如何利用“错题银行”进行个性化辅导。他甚至提到了张小杰的例子:“就在昨天,我们班一个平时沉默寡言的学生,运用数学课上学到的齿轮原理,独立修复了他的玩具风车。这说明知识活用了,这比单纯的分数更重要。”
李盛新适时补充:“是的,武老师的工作我们校方是充分认可和支持的。海田的孩子需要打开视野,普通话是一座必要的桥梁。阶段性测试成绩虽有波动,但近期已呈现稳步回升趋势,学生学习兴趣和自信心的提升更是有目共睹。”
梁文昌也推了推眼镜,语气客观:“语言转换需要一个过程,武老师的教学态度和专业能力是毋庸置疑的。我们更应关注举报信背后的动机是否纯粹。”
调查员不置可否,低头记录着,接着又抛出一连串更细致甚至刁钻的问题,如他的备课笔记、课堂时间分配、对成绩较差学生的关注度,甚至他原单位落聘的原因……
武修文一一作答,尽可能客观冷静。但有些问题,比如提及松岗的落聘,依然像一根刺,精准地扎进他心底最痛的角落。他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会议室里的空气沉闷得让人窒息。
他不知道自己的回答能否让人信服。他只知道,他必须守住这片讲台,为了那些看着他、信任他的孩子们,也为了……那个在门外为他担心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调查员终于合上了记录本。
“好的,武老师,情况我们大致了解了。请你先出去,请黄诗娴老师进来。”
武修文站起身,腿有些发麻。他对着调查员和校领导微微鞠了一躬,转身走出会议室。门打开的瞬间,新鲜空气涌进来,他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黄诗娴立刻迎上前,焦急地看着他。
武修文对上她的目光,极力想给她一个安慰的眼神,却只能勉强牵动一下嘴角,声音干涩:“没事。该你了。”
黄诗娴重重地点了下头,深吸一口气,像是奔赴战场一般,挺直脊背走了进去。
武修文靠在走廊冰凉的墙壁上,闭上眼睛,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谈话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里面隐约传来黄诗娴清晰而坚定的声音,她在陈述,在解释,甚至在辩护……他听不真切,但知道那声音一定充满了力量。
时间再次缓慢流淌。
当他几乎要被焦虑吞噬时,会议室的门再次打开了。黄诗娴走了出来,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清亮。紧接着,调查组和校领导也走了出来。
调查组员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公事公办地说:“两位老师的情况我们已经了解。我们会基于事实进行综合评估。结果会由教育局后续通知校方。打扰了。”
没有明确的表态,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这种不确定性,反而更像是一种折磨。
送走调查组,李盛新拍了拍武修文的肩膀,语气沉重:“放宽心,清者自清。”梁文昌也点了点头,但眉头依然紧锁。
话虽如此,但笼罩在两人心头的阴云,并未完全散去。明天会怎样?评估结果到底是什么?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下午的课,两人都上得有些心神不宁。放学铃声响起,学生们像欢快的小鸟飞出教室,偌大的校园渐渐安静下来。
武修文坐在办公桌前,对着教案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挫败感和迷茫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
“武老师?”一个轻快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是音乐老师苏老师,她探进头来,脸上带着笑意:“不是说好了今天‘诗歌交流会’吗?地方我们都收拾好了,在小小阅览室!赵老师、郑老师他们可都到了,还带了‘存货’哦!就等你们俩了!”
武修文和黄诗娴皆是一愣。经过上午那番折腾,他们几乎忘了这个临时起意的约定。
黄诗娴看向武修文,眼神里带着询问。武修文沉默了片刻。此刻的他,身心俱疲,实在没有吟风弄月的心情。但看着苏老师热情期待的脸,又想到昨天自己答应过,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好,我们马上过去。”
小小阅览室布置得格外温馨。几张书桌拼在一起,上面铺着淡蓝色的桌布,还摆了一瓶刚从校园里剪来的野花。赵皓星、郑松珍、林小丽果然都在,桌上还放着几包零食和一杯杯冒着热气的茶。
“快来快来!就等你们这对主角了!”郑松珍笑嘻嘻地招手,她显然听说了调查组的事,但刻意用轻松的语气活跃气氛。
林小丽贴心地将两杯热茶推到他们面前:“先喝口茶,暖暖身子。”
赵皓星清了清嗓子,拿出几张作文纸:“既然是我提议的,我就先抛砖引玉!分享一下我们班孩子那几首‘风’的小诗,给大家洗洗耳朵,去去浊气!”
他声情并茂地朗读起来。孩子们充满想象力的语言,天真烂漫的视角,仿佛真的有清风拂过小小的阅览室,轻轻吹散了积压在心头的沉闷。
大家都被逗笑了,纷纷点评起来。
“这句妙啊!‘风偷吃了我的果冻,留下甜甜的空气在我身边打转’,这孩子是个吃货,但也是个诗人!”苏老师笑着打趣。
气氛渐渐活跃起来。
郑松珍拿出自己写的一段生活随笔,描写周末菜市场熙熙攘攘的烟火气,文字生动有趣,引得大家会心一笑。
林小丽则分享了一首简短的小诗,是关于夜晚批改作业时,看到窗外月光的心境,细腻温柔。
轮到黄诗娴了。她想了想,轻声念了一段她很久以前写的关于海的片段:“……浪花是海的碎梦,一遍遍扑向沙滩,想拼凑回原来的样子,却忘了原本的形状。只有贝壳记得,收藏起每一片破碎的回声……”
她的声音温柔而干净,带着一种淡淡的怅惘。武修文不禁看向她,没想到这个总是充满活力、照顾别人的女孩,内心深处也有这样细腻伤感的角落。
“哇!诗娴,没看出来啊!这么有文采!”郑松珍惊呼。
“写得真好,有点忧郁,很美。”苏老师也表示赞赏。
黄诗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都是以前胡乱写的。”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武修文身上。
他顿时有些窘迫。他确实偶尔会写点东西,但那更多是个人情绪的宣泄,从未示于人前。
“我……我就不用了。”他下意识地想拒绝。
“哎哟,武老师,别害羞嘛!”郑松珍起哄,“早就听说你是才子了!分享一下嘛!”
“对啊武老师,来一个!”赵皓星也附和着。
黄诗娴也鼓励地看着他。
武修文骑虎难下。他犹豫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上午调查的压抑,连日来的委屈和挣扎,此刻在一种温暖安全的氛围里,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用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缓缓念出了一首短诗:
“《钉子在说话》
他们说我弯了,
因为敲打太狠。
他们说我锈了,
因为雨水太冷。
只有墙知道,
我咬进了多深。
沉默的每一毫米,
都是我不肯投降的根。”
他的声音不高,却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子,投入安静的空气里。诗很短,却像一把锤子,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阅览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听懂了。这哪里是在写钉子?这分明是在写他自己!写他来到海田后遭遇的质疑和打击,写他面对举报调查的委屈和坚持,写他那份沉默却不肯弯曲的倔强!
黄诗娴的心猛地一揪,鼻子发酸,她飞快地低下头,怕被人看见自己瞬间泛红的眼眶。她比任何人都更能体会这首诗里的每一分重量。
郑松珍和林小丽也收起了笑容,眼神里充满了动容和心疼。
赵皓星长叹一声,重重地拍了拍武修文的肩膀:“好一句‘不肯投降的根’!修文,好样的!”
苏老师轻轻鼓起了掌:“武老师,这首诗……真有力量!”
武修文念完后,便陷入了沉默,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他没想到自己会在这种场合,以这种方式,将内心最深处的脆弱和坚韧剥露出来。
这时,黄诗娴抬起了头。她拿起笔,在一张纸上飞快地写了几行字,然后轻轻地、坚定地推到了武修文面前。
武修文一怔,低头看去。
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风听过答案》
海风吻过讲台,
粉笔灰落下星星。
沉默的锚链深埋,
是为了托起更大的帆影。
别问沙子是否懂得,
贝壳为何坚硬。
浪扑打一千次,
礁石回以永恒的造型。”
这是一首回应他的诗!她听懂了他所有的委屈,却用更辽阔的意象告诉他:你的坚持,自有深意;你的价值,时间会证明!海风、讲台、粉笔灰、锚链、帆影……全都是他们最熟悉的元素,却在她笔下汇聚成如此温暖而有力的力量!
武修文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黄诗娴。
黄诗娴也正看着他,她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有关切,有理解,有一种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和坚定。四目相对,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流窜过,一切尽在不言中。
周围的一切好像都消失了,只剩下他们两人,和这两首互诉心事的诗。
“哇……”郑松珍第一个反应过来,看着两人之间那拉丝般的眼神,忍不住低呼一声,脸上露出了极度兴奋和磕到了的表情。林小丽赶紧偷偷拽了她一下,示意她别出声。
赵皓星和苏老师相视一笑,默契地没有打破这微妙而动人的氛围。
诗歌交流会悄然落幕,但某种情感却在这个下午悄然生根,破土而出。
武修文的心情奇迹般地平复了许多。那份无人理解的孤寂,仿佛被她这首诗轻轻接住,妥善安放了。
放学后,武修文和黄诗娴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依旧美好,海风吹拂,带着咸湿的气息。
两人都没有说话,却有一种无声的默契在流淌。
快到分别的路口,武修文忽然停下脚步。他转过身,无比认真地看着黄诗娴,声音有些哑:“黄老师……谢谢你。”
谢谢你准备的饭菜,谢谢你在调查组面前的坚定,谢谢你的诗。
黄诗娴的心跳漏了一拍,脸上微微发烫。她低下头,脚尖轻轻踢着路上的小石子:“谢什么……大家互相鼓励嘛。”她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一丝羞涩。
武修文看着她微红的侧脸,心中涌动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复杂而温暖的情愫。他还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又响了!还是短信提示音!
两人的身体几乎同时僵住!调查组的阴影瞬间重回心头!
武修文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屏住呼吸掏出手机,飞快地点开。
发件人赫然是李盛新校长。
短信内容很短:
【修文,刚接到教育局电话。调查组初步意见已出,他们认为……】
短信内容到此戛然而止,最关键的信息,悬在了半空!
武修文的心猛地被吊到万丈高空!黄诗娴也紧张地凑过来看,呼吸都屏住了!
“认为什么?校长怎么说了一半?!”黄诗娴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武修文的手指有些颤抖,下意识地立刻回拨校长的电话!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电话占线!
未知的结果,校长说了一半的话,占线的电话……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了两人的心脏!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交织在一起,却充满了焦急和不安。
命运的天平,究竟会倾向哪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