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崔旭东与魏忠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庆幸。
如此巨大的财富,藏在这些地方豪强手中,若是这帮人心怀不轨,可养多少精兵?又可造多少甲胄?
三人沉默了片刻,消化着这惊人的数字带来的冲击。最终,还是崔旭东先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不管怎样,如今这些不义之财,能尽数归于陛下,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有此巨资,朝廷整军经武,兴修水利,赈济灾荒,乃至如南洋那般开疆拓土,也不会再有银钱之匮!”
魏忠贤点点头:“崔都督所言极是。当务之急,是将这些钱财平安、迅速地运抵京师,面呈陛下。此事关乎国本,绝不容有半分差池!”
他看向杨明辉:“杨大人,押运之事,还需你锦衣卫派出得力干员,沿途警戒侦缉。”
杨明辉立刻抱拳:“魏公公放心,下官责无旁贷,定选派精干缇骑,沿途明暗布置,确保万无一失。”
魏忠贤又转向崔旭东:“崔都督,陆路押运,车马庞杂,这批财货数目惊人,非有重兵护卫不可。可否调拨一支绝对可靠的精锐兵马,协同押送?”
崔旭东毫不犹豫:“此乃份内之事,本督即刻从东军都督府驻守的禁卫军中,抽调三个精锐步骑营,计三千人,全副武装,由副总兵统带,全程押运北上,直至将物资交接给内帑为止!”
“如此甚好!”魏忠贤紧绷的眉头终于舒展了几分,心下大定,“那便有劳二位了。咱家这边,会督促皇店账房,连夜将金银重物熔铸装箱,登记造册;其余田产、店铺,先行封存看管,留待后续派员处置。待一切准备停当,便以最快速度启程!”
他顿了顿,“咱家也会亲自押运,携带全套账册与案卷,随队北上。此番查抄所得之巨,干系之重,咱家必须当面向陛下,一一禀明!”
-----------------
文华殿内,殿中檀香袅袅,春阳斜照,映得紫檀案几泛出温润光泽。
新任的阁臣与六部堂官齐聚一堂,案几上的茶盏尚冒着热气,空气中却弥漫着几分微妙的试探。
李邦华作为内阁仅存的元老,率先起身拱手环礼:“诸位大人,内阁初定,七部各司亦渐入正轨。当今天子圣明,锐意革新,吾等当同心协力,辅佐圣躬,以安黎庶、固国本、振纲纪。还望诸公摒弃私念,戮力同心,辅佐陛下开创盛世,不负天下苍生所望!”
说罢,他目光转向下首一位须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者,语气谦和:“王大人,您历经三朝,宦海沉浮数十载,资历深厚,智谋深远。内阁诸事繁杂,日后还需您多多指点。”
被点名的王象乾抚了抚颌下长须,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语气诚恳:“李大人言重了。”
他声音低缓却清晰,“老朽本已致仕归乡,原想安度晚年,不想蒙陛下不弃、李大人举荐,复召入阁,实感惶恐。”
“不过前些时日在济南,曾与袁大人共议海防,彼时便知朝廷用人唯贤。此次能与诸公共事,亦是老夫之幸。”
话音未落,一旁的袁可立朗声笑道:“王老大人此言差矣!昔日在山东督办防务,袁某曾登门请教。当时闻说白莲教匪作乱,老大人虽已致仕,仍拍案而起,直言‘此患不除,必酿大祸’,那股锐气,何减当年?”
“如今朝堂正是用人之际,陛下求贤若渴,正是我等施展抱负、报效国家的时候啊。”
“哈哈,袁公说的是!”殿内众人闻言,不论心中作何想,皆抚掌而笑,气氛看似融洽。唯独吏部尚书黄克瓒脸上笑容僵硬,眼底晦暗。
方从哲告老还乡后,他作为吏部尚书,在六部中资历最深,自认为补员入阁本应顺理成章。
可到头来,不仅王象乾这种致仕的“遗老”被召回入阁,连顾昭这般资历尚浅的官员都得以跻身阁臣之列。
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江南那些与他素有往来的世家大族、故旧门生,已经有许久未曾传来消息。
近来风闻南直隶官场大动干戈,无数官员士绅锒铛入狱,他心中早已七上八下——那些人手中握着多少与他相关的书信、田契、关节,他自己也说不清。万一有人熬刑不过,将他供出……后果不堪设想!
一番寒暄过后,议事逐渐步入正题。
李邦华对着一旁的礼部尚书顾秉谦说道:“顾大人,春闱已然结束,不知殿试筹备如何?陛下大婚在即,诸务繁剧,然抡才大典关乎国本,万不可因此有所疏忽。”
顾秉谦拱手答道:“考官们正在复核朱卷,已奏请陛下,定于三月二十日举行殿试。仪注、贡院、銮驾诸事,皆已安排妥当。”
众人纷纷附和,一时之间竟无一人率先谈及江南之事,黄克瓒终于按捺不住,猛地站起身来,语气带着几分激动与愤懑:
“诸位大人!眼下有一事颇为紧要,却被搁置不理,实在令人忧心如焚!”
满殿顿时一静,众人目光齐刷刷投向他。
黄克瓒深吸一口气,言辞愈发激昂:“近日江南之地,南京镇守太监魏忠贤奉旨南下,明为推行新政、清查逆产,实则纵容厂卫,罗织罪名,擅兴大狱!南直隶士绅官员,稍涉异议,即遭抄家系狱。以致商贾闭市,田亩荒芜,地方汹汹,民怨沸腾!
“我朝立国二百余年,向来有法治可循,即便清查贪腐,亦需有司按律查办,由三法司会审定谳。可魏忠贤一介阉宦,竟持节南下,操生杀大权,动辄牵连数万之众,这与擅权乱政何异?”
他愈说愈激愤,声调陡然提高:“地方督抚、科道言官前后上疏数十道,或弹劾其越权,或恳请陛下明定章程,陛下却一概留中不发!如今更移跸西苑,久不临朝问政,长此以往,法治崩坏,纲纪荡然,国本堪忧啊!”
他环视众人,声音微颤:“我等身为朝廷大臣,岂能坐视阉竖假天子之威,行私刑于四方?此事若不及时匡正,恐开恶例,贻祸无穷!”
黄克瓒虽未直斥君上,但“留中不发”“久不临朝”“假天子之威”等语,已近乎非议陛下。此言一出,殿内死寂如渊,众臣或垂目,或避视,无人敢应。
片刻沉默后,唯有工部尚书徐光启从容起身,神色平静:“黄大人慎言。陛下移驻西苑,实因大婚期近,禁宫内修缮工程浩大,昼夜施工,喧嚷不堪,故而暂避喧嚣。”
“至于江南之事,魏公公虽奉旨行事,然若确有逾越法度之处,自当纠劾。不过此事牵连甚广,陛下留中不发,自有圣断。为人臣者,当谨守职分,不可妄测上意,更不宜轻议君父。”
一席话滴水不漏,却将黄克瓒堵得面色涨红,一时语塞。
在座谁人不知他与江南士绅盘根错节的关联?自方从哲去位后,陛下遣魏忠贤南下“整饬吏治、清查逆产”,剑锋所指,不言自明。
而南直隶近日聚众抗税、煽动民变,背后是否有黄克瓒的影子尚未可知,此刻他疾言厉色斥责“阉宦擅权”,无非是忧惧祸及己身,欲拉众人同担风险罢了。
然则,“阉宦擅权”四字,确已触动文官集团的底线。即便众人对江南士绅并无好感,亦不能容忍司法权旁落于阉宦之手。
见状,李邦华缓缓开口,“江南积弊百年,赋税不均、豪强兼并、隐匿田亩、勾结海盗,早已病入膏肓,确需整饬。
然整饬之道,当循法度、重证据、恤民命,不可因疾而废医,亦不可因急而毁法。魏公公若果有滥刑枉法、株连无辜之举,我等自当联名具疏,求见陛下,陈明利害,请派三法司与督察院共赴南直隶,复核案情,以正国法、安人心。”
“李大人所言甚是”
他目光扫过众人:“眼下当务之急,一是殿试人选须审慎核定,不可使宵小混迹金榜;二是大婚礼仪务必周全妥帖,彰显皇家体统。诸公各安其位,各司其职,方不负圣恩,不负天下。”
黄克瓒喉头滚动,终究未再出声,只得强抑心头翻涌的不安,默然归座。
但那个念头,如毒藤般缠绕心间,挥之不去——他的名字,是否会出现在下一本抄家账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