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如同抽空了李隆基所有的力气,在死寂的御书房内缓缓响起。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坐回宽大的龙椅,身体仿佛瞬间佝偻了许多,方才的帝王威严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心力交瘁的老人。
“传旨…”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苍凉,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目光落在李璃雪脸上,又仿佛透过她,看到了更远的地方,“忠勇伯石憨,忠勇可嘉,于国有大功…璃雪公主,贞烈仁德…朕…失爱女,得国士…”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地上那扭曲的凤冠和滚落的珠玉,最终定格在李璃雪那双决绝的眼眸上,仿佛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声音陡然清晰起来:
“着,赐婚!璃雪公主下嫁忠勇伯石憨!择吉日完婚!钦此!”
“陛下圣明!”王德全如梦初醒,连忙叩首高呼。
“臣等领旨!”陈玄礼也单膝跪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李璃雪站在原地,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紧绷到极致的心弦骤然松弛,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将她淹没。她没有谢恩,也没有看那满地的珠玉,只是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劫后余生的刺痛。
就在这时——
“报——!”一名小太监连滚爬爬地冲进御书房,声音因惊恐而变调,“启禀陛下!殿下!忠…忠勇伯他…他在太医署…”
李璃雪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太医署,弥漫着浓郁苦涩的药味。
暖炉烧得很旺,却驱不散那萦绕在鼻端的、属于死亡和腐朽的冰冷气息。
最里间的静室,石憨依旧躺在厚厚的锦褥中,面色灰败,气息微弱如游丝。几名须发皆白、当世顶尖的御医围在榻前,个个脸色凝重,额头布满冷汗。
太医院院正孙思邈的亲传弟子,王御医,更是面色惨白,手指搭在石憨腕脉之上,微微颤抖。
“王…王院判…脉象如何?”另一名御医声音发颤地问。
王御医缓缓收回手,闭上眼,重重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声音如同蚊蚋:“脉若游丝,时断时续…气若悬丝…心脉…心脉将绝…恐…恐就在今夜了…”他无力地垂下头,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九转还魂散也只能吊命一时,那深入骨髓的蛊毒和贯穿肺腑的重创,终究是人力难及。
“石大哥!”如兰扑在榻边,泪水如同决堤般涌出,紧紧抓住石憨冰冷的手,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将他唤醒。
陈玄礼紧握双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虎目含泪,死死盯着石憨那张毫无生气的脸。
就在这绝望弥漫的时刻——
一阵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静室的门被猛地推开,风雪的气息瞬间涌入!
李璃雪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杏黄的宫装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发髻散乱,脸色苍白得可怕,唯有那双眼睛,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火焰!
她身后,是刚刚宣读完赐婚圣旨、同样面色凝重的皇帝李隆基和王德全等人。
李璃雪的目光瞬间锁定了榻上的石憨。她甚至没有看跪了一地的御医,也没有看身后的皇帝,几步冲到榻前,将如兰轻轻推开,自己跪坐在冰冷的地砖上。
“石憨…”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破碎的温柔。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如同触碰易碎的琉璃,轻轻抚上石憨冰冷灰败的脸颊。
指尖传来的寒意,让她心脏一阵绞痛。
“圣旨…父皇的赐婚圣旨…你听到了吗?”她俯下身,凑近他的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他冰冷的耳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石憨…呆子…棍王…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生活了…你听见了吗?”
静得可怕。
只有火盆中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石憨毫无反应。
只有那微弱到几乎停止的呼吸,证明他还残存着一线生机。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所有人淹没。
如兰捂住了嘴,压抑的哭声从指缝中溢出。
王御医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李璃雪眼中的火焰仿佛在风中摇曳,即将熄灭。
她看着他那双紧闭的眼睑,看着他毫无血色的唇,看着他额角那道在雷峰塔下留下的、尚未完全愈合的浅浅疤痕…七年征途的血火风霜,生死与共的点点滴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坚强。
一滴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从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石憨冰冷的手背上。
就在那滴泪水落下的瞬间——
奇迹发生了!
石憨那只被李璃雪轻轻握住、冰冷僵硬的手,指尖极其微弱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抽搐了一下!
紧接着,他那如同风中残烛般微弱的气息,陡然变得粗重了一丝!紧锁的眉头痛苦地皱起,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不清、如同梦呓般的低喃:
“阿…阿娘…别…别走…”
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寂静的静室中!
“石大哥!”如兰失声惊呼!
“心脉未绝!还有救!”王御医猛地睁开眼,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因激动而变调!
然而,更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
石憨那只被李璃雪握住的手,仿佛被那滴滚烫的泪水唤醒,五指竟在昏迷中猛地收紧!
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一根浮木,带着一种濒死挣扎般的巨大力量,死死地、牢牢地攥住了李璃雪纤细的手腕!
力量之大,甚至让李璃雪的手腕瞬间泛白!
“公主!”如兰和陈玄礼同时惊呼!
李璃雪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巨大的惊喜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她的全身!
她反手更加用力地回握住石憨那只如同铁钳般的手!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汹涌而出,滴落在两人紧紧相握的手上。
“我在!石憨!我在这里!不走!我哪里也不去!”她哽咽着,声音颤抖却无比坚定,一遍遍重复着,仿佛要将这承诺刻入他的灵魂深处。
石憨紧皱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瞬,那攥得死紧的手指,力道也稍稍放松,却依旧固执地缠绕着李璃雪的手腕,如同藤蔓缠绕着唯一的依靠。
他急促而微弱的呼吸,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竟奇迹般地一点点变得平稳、悠长起来!
虽然依旧虚弱,却不再是那令人绝望的游丝!
王御医迅速再次搭上石憨的腕脉,脸上瞬间涌起狂喜之色:“脉象!脉象稳住了!虽然微弱,但心脉…心脉有复苏之象!快!取参汤!取金针!快!”他语无伦次地嘶喊着,声音因激动而发颤。
整个太医署瞬间如同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御医们手忙脚乱却又无比高效地行动起来。煎药的煎药,施针的施针,取药的取药。
皇帝李隆基站在静室门口,看着榻前紧紧相握、生死相依的两人,看着女儿脸上汹涌的泪水与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想到那幅依旧散发着血腥味的万民血书。他沉默着,眼神复杂难明。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对在死亡边缘挣扎紧握的手,缓缓转过身,对着王德全摆了摆手,示意回宫。
风雪依旧在皇城上空呼啸盘旋。
宫门之外,夜色深沉如墨。
一道高大魁梧、却裹着厚厚棉袍的身影,如同风雪中沉默的礁石,一动不动地跪在宫门前的积雪之中。
雪花落满他的肩头,覆盖了他的发髻,在他浓密的眉毛和睫毛上凝结成霜。正是石憨的副将,曾一度随他出生入死、在富春城血战中侥幸生还的校尉,赵铁柱。
他手中,高举着一卷粗糙的、边缘同样被血水浸透的麻布卷轴——那是富春城血书的另一份拓印!
他要用这万民的血泪,用这风雪中的长跪,为他那生死未卜的将军,求一条生路!
哪怕跪断双腿,跪死在这宫门之前!
“将军…将军…”赵铁柱冻得嘴唇发紫,身体在寒风中微微颤抖,意识已有些模糊,口中却依旧喃喃地念着。
不知过了多久,紧闭的宫门再次缓缓开启。
陈玄礼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内。他快步走到赵铁柱面前,看着这个几乎被冻僵的汉子,眼中闪过一丝敬意和复杂。他弯下腰,声音低沉而有力:
“陛下圣旨:忠勇伯石憨,功勋卓著,忠勇可嘉!擅调军粮,乃战时权宜,功过相抵!着太医院全力救治!钦此!”
赵铁柱猛地抬起头,布满冰霜的脸上,那双几乎冻僵的眼睛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巨大的狂喜和如释重负冲击着他!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嘶哑的哽咽。
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向前扑倒在厚厚的积雪中,昏死过去。手中那卷浸透血泪的麻布卷轴,滚落在洁白的雪地上,如同绽开的血梅。
陈玄礼叹了口气,挥手让人将赵铁柱抬走救治。
他弯腰捡起那卷沉重的血书,目光投向太医署的方向,又望向风雪弥漫的皇城深处,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
“棍可断,脊梁不可曲。”他低声重复着石憨在泰山之巅说过的话,转身踏入宫门。沉重的宫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将漫天的风雪与沉重的夜色,一同关在了外面。
风雪依旧。
皇城静默。
太医署内灯火通明,一场与死神的拔河仍在继续。而宫门前的积雪上,那深深跪痕的轮廓和散落的血书卷轴,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诉说着忠诚的分量与生命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