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
    宣武门内的一处宅院里,孙传庭正蹲在一畦菜地前,眉头微锁。
    他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看起来像个武将多过于文人。
    只是此刻,这位弓马娴熟的正五品吏部郎中,却被眼前几株嫩绿的菠菜苗给难住了。
    前几日刚洒下的种子,如今已破土而出,只是……
    怎么感觉不太对劲?
    实在是太密了。
    一丛丛,一簇簇,几乎挤作一团,稚嫩的绿叶彼此挨着,看起来格外可人。
    但他以往见到的菠菜地,似乎不是长这个样子的……
    他孙家在代州当地算不上望族,但也算是小小的地头蛇了。
    世袭的卫所百户,让他得以全力研习弓马和经书。
    这种地之事,他以往确实是只看过,没做过。
    “老爷,你怎么又在摆弄这几根苗了?”他的小厮起了个大早,买了一桶甜水扛了回来。“这种粗活,交给小的来做就是了。您是天上的文曲星,摆弄笔墨才是正经事啊。”
    孙传庭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虚土,目光却依旧没有离开那片菜地。
    “我先去上值。”他沉声吩咐道,“你稍后去寻个经验老到的农人来瞧瞧,问问这菠菜苗,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行吧,小的赶紧伺候您洗漱,可别又误了点卯。”小厮见劝不动也不多说,只是洗了洗手,这才伺候孙传庭洗漱。
    孙传庭洗漱一番,这才换上那身崭新的绯色官袍。
    当朝服上身,那股属于朝廷命官的威仪便自然而然地回到了他的身上。
    他整了整衣冠,迈步向着大门走去。
    院门之外,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初冬的凉意扑面而来,但街道上却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宣武门大街,这条京师的要道,此刻正被成群结队的工匠和力夫所占据。
    京师的违建拆除工作,在东厂督公王体乾的绸缎铺子也被强拆了半截后,陡然加快。
    如今铺路工作已启动好几日了。
    孙传庭的脚步不由得放慢了。
    他看到,成百上千的人被有序地组织起来。
    青壮的汉子们,喊着雄浑的号子,热气在头顶蒸腾成白烟,合力搬运着沉重的石板。
    一些上了年纪的老者和妇人,则做着洒水、运土之类的轻便活计。
    甚至还有些半大的孩子,也在一旁捡拾着碎石,递着工具。
    人群之中,明显夹杂着一些面黄肌瘦、神色略显萎靡的人。
    孙传庭心中了然,这便是那些从京畿左近逃难而来的饥民了。
    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挂着一个简陋的木牌。
    前几日下值时他曾好奇问过,得知那是记工的凭证。
    每日凭牌算分,凑够十分,便能换得两升米粮。
    最有趣的是,头几日发粮的时候,总有下值的官儿路过。
    一群穿着各色补服的文官儿,挤在近前,围成一圈看热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看得那负责发粮的小吏额上直冒冷汗,脸色都僵了。
    ——毕竟顺天府新上任的推官王肇对,可是将整个顺天府尹的胥吏,干掉了三成。
    而且这还是直接送东厂审讯的,刑部的抗议奏疏全都驳回,陛下只统一回复了一句,下不为例。
    胥吏啊,何德何能居然能进东厂?
    孙传庭心里也不认同这个做法,但目前看起来,确实是有效的。
    但……离了京师又怎么办呢?难道真靠东厂专制天下不成?
    “起——嘞——!起——嘞——!”
    一阵更加响亮的号子声传来,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只见不远处,一群力工正合力将一块巨大的石碑缓缓立起。
    随着石碑稳稳地嵌入基座,围观的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了一阵惊叹和喝彩。
    孙传庭心中一动,也随着人流走了过去。
    “天启七年九月,京师新政一期,宣武门路段记功碑。”
    一个穿着儒衫的士子,正摇头晃脑地高声朗读着碑文:
    “京师宣武门衢,旧道损敝,行者病之。”
    “上轸念民艰,肇兴新政,首葺此通衢之路。”
    “路本宽十丈,左右一丈沟渠,中央铺石板八丈,全长二百一十六丈。”
    “所需之费,悉由公卿士绅感沐圣恩,踊跃义输。”
    “今勒石以记,旌众善之举也。”
    士子刚刚念完,旁边一外地商贾倒是念起来了:
    “这事倒怪了,自古以来,不都是事成之后才立碑记功的么?怎的这路八字刚有一撇,就把碑先给立起来了?”
    京师中人,对着朝堂政事向来是门儿清,纷纷嘲笑:“这路碑哪里是为路所勒,分明是为公卿所勒,你这外地人儿,实在是半点不懂,甚为可笑。”
    那商贾闹了个脸红,口中念念有词,什么“世风日下”,什么“人心不古”,挤开众人不见踪影了。
    碑文再往下,便是一长串密密麻麻的捐款名录。
    最顶端的那个名字,竟是用朱砂刻就,旁边还额外雕了“魁首”二字,显得格外醒目。
    “荣禄大夫、上护军、武清侯李公铭诚,纹银两万两!”
    人群中响起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我的天,武清侯可真是大手笔!”有人惊叹道。
    旁边立刻便有人接话:“你也不看看武清侯在京城里有多少店铺,城外又有多少良田庄子,这点钱,九牛一毛罢了!”
    “太子太傅、工部尚书、薛公凤翔,纹银五千两。”
    议论声顿时又起。
    “这薛尚书,一个文官,怎地也如此有钱?怕不是……”话未说完,但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孙传庭的目光继续向下扫去。
    文臣、勋贵、中官,一个个熟悉或陌生的名字陈列其上,捐款数额从数千两到数百两不等。
    他的目光在名单的末尾停住了。
    司礼监掌印太监高时明,捐银一百两?
    真的还是假的?
    孙传庭默然无语,从喧闹的人群中挤了出来,脑子里却乱糟糟的,仿佛也成了一处热火朝天的工地。
    名为缰,利为锁,天下熙熙,皆为此缚。
    陛下诏他面谈时所问的问题,如今似乎有了答案,却又不完全有。
    他的思绪,不由得飘回了几天前在乾清宫的那场面谈。
    年轻的帝王对他过往在吏部的履历兴趣缺缺,反而详细追问了他在河南永城、商丘两县任上所见的风土人情,施政方略。
    听完他的陈述,皇帝只是淡淡感叹了一句:“孙卿治事成绩,确为上选。然,你所使之法,却非人人可用也。”
    是啊,非人人可用。
    孙传庭心中苦笑。
    永城之时,当地豪族丁氏的背后,站着的是他的同年丁启睿,一封书信过去,便诸事顺遂。
    商丘任上,致仕在家的前任御史侯恂更是对他鼎力支持,无论是编练乡兵,还是兴修水利,都如臂使指。
    可皇帝接下来的问题,却让他汗流浃背。
    “当地豪强,田土几何?隐没几何?人丁滋长,最终如何?若清丈田亩,依国朝三十税一之制,可增几何?”
    他一个也答不上来。
    豪强倾力助他,他又如何能再厚颜去问这些。
    “若一举人出身之县令,无同年相助,无仕臣之援,考选又晋升无望,那又当如何压制县中豪强,清丈田亩,推行新政?”
    他依旧答不上来。
    最后,皇帝只是让他先去新设的秘书处待一段时间,说他看到的天下还不够大,做的事情也还不够细。
    “卿可仔细看看这京师新政,或有所得。”
    “当然,这只是第一期,往后还有二期,三期,四期……朕也不知究竟多少期,才能真正做到京师大治。”
    “治京师能成,却还有北直隶,还有这广阔的天下要治,甚至还有各国藩属要治。”
    “孙卿,好好学习吧,天下之事既繁且难。”
    “朕要重犁天下,终究需要你们相助。”
    ……
    重犁天下吗?
    君既扶犁,臣子自当亲为牛马。
    可是……
    可是,自己在振武卫的家族又要如何是好呢?
    世袭百户至今,哪还有什么军卫屯田,大部分都已成他孙家一族之地罢了。
    陛下……他知道这事吗?
    纵使不知,以他之聪慧,会想不到这事吗?
    他又会如何处理呢?
    自己到时候又该何去何从?
    ……
    “孙贤弟……百雅贤弟!孙传庭!”
    一声呼唤将孙传庭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
    他茫然四顾,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转进了西长安街,差点走到六部去了。
    叫他的,正是与他一同起复的前南京户部尚书毕自严。
    如今和他一样,都是添注职位。
    所谓添注,在原有职司名额外加设一人就是,但事权却要看皇帝任命。
    “多谢毕部堂提醒,下官险些走错了路。”孙传庭脸上闪过一丝惭色,拱手致意。
    他们这些秘书处的新人,如今都在西苑“认真殿”旁的精舍办公。
    皇帝特赐了腰牌,可由西安门出入,不必再绕行承天门。
    他一时思绪翩迁,确实是走错了路。
    “无妨,时辰尚早。”毕自严摆了摆手,笑道,“走吧,莫误了点卯才是。”
    两人年岁虽相差了十余岁,却聊得颇为投机。
    孙传庭渐渐将那杞人之忧丢到了一边。
    毕竟新政还是要先在京师、北直隶做验证,轮到山西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两人一路同行,从山西的风物民情,聊到辽东的军务战局,话题天南海北,气氛却始终融洽。
    最后,话题竟拐到了冬日种植菠菜的诀窍上。
    孙传庭将自家菜地的困惑一说,毕自严听完,抚须笑道:
    “百雅贤弟,你这是种子撒得太密了。去芜存菁,理固如此。若不忍一时之拔,则将来一畦皆芜矣。”
    孙传庭心头剧震,只觉得毕自严这番话,似乎别有所指。
    陛下和他聊的内容,与自己聊的是一样的吗?
    都聊到清丈田亩,扫除豪强了吗?
    孙传庭若有所思,沉吟片刻,方才回道:“部堂所言极是。然天下之田,非止一隅,拔之过甚,亦恐伤其根本。”
    毕自严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觉得这话来的有些莫名其妙。
    但他性情向来温和,哈哈一笑,也不接这话,随便挑了个话题就岔开了去。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很快便进了西安门,转向西苑。
    路过兔儿山时,却见山脚下又新开了十余亩田地,十余名老农正在其中平整土地,泼洒着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凑了上去。
    “敢问老丈,各位这是在做些什么?”毕自严和声问道。
    一名正在劳作的农夫抬起头来,面上带着憨厚的笑容,答道:“回大人的话,陛下让俺们多开几亩地,分别做成下田、中田、上田的土质,说明年开春要试种些新谷,到时候好做个对比。”
    说罢,他又小心翼翼地补了一句:“此中详情,前头已有好几位大人问过了。”
    孙传庭与毕自严点点头,也不再多问。
    这十几亩地开起来,估计是要兴农事了。
    这倒是题中应有之义,毕竟要解决人地矛盾,田地增产确实是绕不开的议题。
    两人一路无话,认真殿旁的那一排精舍很快便到了。
    临进屋前,毕自严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孙传庭,认真说道:“孙贤弟,你赶上好时候了。”
    孙传庭肃然停步,对着毕自严深深一揖:“毕部堂,姜太公七十而遇文王,如今也犹未晚也。”
    毕自严闻言一怔,随即哈哈一笑:
    “哈哈,好!但愿老夫,能活到那个时候吧!”
    “走,进去,进去,看看今日能淘得几份好文来赏!”
    ……
    今日无人迟到。
    秘书处九人,各就其位。
    起初,皇帝规定,迟到者需在下值后去西苑农田里翻地一个时辰。
    结果不知为何,这九位平日里自诩勤勉的官员,竟陆陆续续都“不慎”迟到了几次。
    皇帝察觉不对,便将规矩改成了迟到者罚银一钱。
    自此之后,再无人迟到。
    今日的轮值秘书长是倪元璐。
    他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环视一圈,声音里透着一股子疲惫。
    “诸位,昨日新进经世公文,又增多了。”
    他顿了顿,最终还是忍不住长叹一声。
    “计,一百七十三封。”
    满室寂然,众人神色麻木,晨间的快乐已经不翼而飞。
    倪元璐有气无力地指了指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疏。
    “来吧,一人十九封,剩下的归我。”
    众人默默起身,鱼贯上前,各自从那奏疏山中抽取了自己的份例,回到座位上。
    孙传庭拿起小太监早已沏好的一大缸浓茶,猛灌了一口,苦涩的茶水让他皱了皱眉,也让他纷乱的思绪为之一清。
    他先将奏疏标题一一看过。
    《论人地之争,当以雷霆手段抑天下兼并疏》、《河南开封府祥符县人丁滋长与田亩增耗之考》、《黔中地少民多,改土归流或可为之一解》……
    这些围绕着皇帝提出的“人地矛盾”而作的公文,只看标题其实看不出好坏。
    凡是目标空、大、耸人听闻的,大概率是个浪费时间的货色。
    但如果标题非常详细、具体,也不尽然就是好文。
    许多人只知经世公文喜好实证、喜好数据,便一股脑儿将道听途说、未做验证的数据堆迭其中。
    例如甚至有人引《氾胜之书》中区田法之谈,去说亩产可达百石之事。
    若能推行开来,三万万生民又能如何!
    用陛下所言,这类公文就是金包银的废纸一张。
    所谓金包银,外面亮丽而其实空无一物是也。
    按照规矩,这些奏疏会经过三人交叉审阅,得三个“〇”者,方能进入下一轮的集体表决。
    所以看似是十九篇奏疏的工作量,其实是六十余篇的工作量才是!
    而最终,获得五个〇的“上上之选”,才会被呈送给内阁的黄立极等人。
    孙传庭今日手气不佳,开头就连翻了好几篇金包银公文。
    孙传庭皱着眉头,一连画了七八个“X”,心中的烦躁不免又升腾起来。
    他放下笔,揉了揉眉心,又拿起一本。
    《海运考辨疏》。
    唉,这是几日之中呈上来的,第七篇海运了……
    可别又是一篇讲废漕改海,却连船只制式都搞不清的金包银公文。
    前几日有一份类似的奏疏侥幸通过层层筛选递上去了。
    结果直接让陛下给丢回来,还让他们好好学学海船之事,别搞得连他一个皇帝都不如。
    没办法,这秘书处九人+黄阁老等六人,还真是没一个懂海船。
    孙传庭翻开奏疏,仔细阅读起来。
    开篇便是经典的破题豪言。
    “臣闻,海运之利,十倍于漕运。若罢漕改海,则漕卒百万之耗可免,其力可转用于西北,以缓秦晋之危局……”
    漕运用于西北这个思路倒是有点意思,但行不行还是要看细节。
    孙传庭面无表情,犹如一名冷漠的屠夫,继续往下看去。
    咦?出好货了!!
    这封奏疏的作者,居然详细罗列了海运与漕运在成本、效率、运力上的种种对比,数据详实,论证严密,显然是下过一番苦功的。
    孙传庭看得极为投入,读到精妙处,甚至忍不住微微颔首。
    通读一遍,他毫不犹豫地在封皮上,郑重地画下了一个“〇”。
    这是他今日送出的第一个圈。
    他翻过封面一看。
    ——户部主事刘孔敬。
    又是一个未曾听过的人,这几日这种情况他真是见得太多了。
    过往名声在外,勾连结社的,吟诗唱喝的,呈上的大多都是金包银。
    反而这等名不见经传的人,倏忽间总能冒出几封详实地道的好货来。
    孙传庭放下笔,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那一大缸浓茶竟已见底。
    他抬起头,看了看四周。
    同僚们依旧在各自的座位上埋首苦读,神情专注而疲惫。
    晨光,从窗格中悄然射入。
    光束穿过空气中浮动的微尘,形成一道道清晰可见的轨迹。
    精舍之中,无人言语,唯有指尖捻动书页的“沙沙”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孙传庭满足地叹了口气,早起一路的彷徨、焦躁似乎沉淀了下去,充实的感觉又重新浮了上来。
    想那么多干什么呢?
    就如陛下所言,涓流虽寡,浸成江河;爝火虽微,卒能燎野。
    凡事以理而行,认真去做便是。
    若是真有一天清丈到山西,他亲自回家拆分田地又能如何?
    难道他还能不如那东厂督公王体乾吗?!
    孙传庭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眸,拿起新的一本奏疏,再次沉浸了进去。
    ……
    又过了许久,一阵清越的钟声响起,打破了满室的寂静。
    众人茫然抬头。
    一名小太监探头进来,恭声道:“各位大人,时辰到了,该去认真殿开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