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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节二:乐土:最后的播种

    乐土环带第七区控制中心,弥漫着一种比真空更令人窒息的死寂。空气净化系统嘶哑地运作着,却无法驱散那股混合着臭氧、熔毁金属、血液和某种有机物腐败后的甜腻恶臭。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夺回战,墙壁上布满了能量武器灼烧的焦痕和未干的血迹。屏幕墙上,曾经代表生机勃勃的绿色数据流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与报错代码的疯狂刷屏。

    “大气含氧量持续下跌至9%……致命水平。”

    “水循环系统完全瘫痪,主管道检测到多处破裂及……有机质堵塞。”

    “背景伽马辐射水平超标百分之两千。警告:长期暴露可能导致即刻发生性官衰竭。”

    每一个冰冷的数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砸在幸存者们早已麻木的心上。他们赢了,从疯狂的云民激进派和入侵的共生体叛军手中夺回了控制中心。但代价是,他们夺回的,只是一个巨大、精致、正在缓缓冷却的金属棺材。乐土,死了。

    拓在颠簸和剧痛中恢复意识。医疗舱的灯光刺得他眼睛生疼。全身被生物绷带紧紧包裹,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痛楚,仿佛有玻璃碴在肺叶里摩擦。记忆碎片般涌入脑海:爆炸的火光,战友的嘶吼,艾拉最后那声决绝的悲鸣……

    “你醒了?”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是医疗兵小林,他的左臂打着简陋的固定夹板,脸上混合着硝烟、泪痕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他递过来一点浑浊的净水。

    拓艰难地吞咽着,喉咙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们……赢了?”他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丝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希冀。

    小林的嘴唇哆嗦了一下,避开了拓的目光,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又飞快地摇了摇头。这个矛盾的动作说明了一切。他低声说:“控制权……夺回来了,拓指挥官。但是……乐土……生态总崩坏。我们……没有地方可以回去了。”他的声音里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举行葬礼般的沉痛。

    一股冰冷的、绝对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拓的心脏,比任何物理创伤都更令人窒息。他猛地挣扎想要坐起,伤口传来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几乎再次晕厥。小林和另一名士兵赶紧扶住他。

    “放开我……”拓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声音。他推开他们的手,依靠着惊人的意志力,用颤抖的双腿支撑起破碎的身体,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踉跄着挪到那面巨大的、已经布满裂纹的观察窗前。

    窗外,是他曾经誓言守护并建设的新家园。如今,只有一片地狱般的图景。大地龟裂,焦黑一片,曾经郁郁葱葱的生态园只剩下扭曲碳化的植物残骸。远处,环带的外壳破裂开一个狰狞的巨大豁口,冰冷的星空毫无遮拦地凝视着这片死地,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冰晶和尘埃。死寂。彻底的、毫无生机的死寂。

    他曾在这里日夜劳作,汗水浸透土地,期盼着金色的麦浪;他曾和伙伴们规划着未来的城市,笑声仿佛还在耳边……如今,一切都化为了乌有。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最后的力气,他几乎要瘫软下去,额头无力地抵在冰冷的观察窗上,留下一个模糊的汗印。

    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吞噬时,他的指尖无意间触碰到了胸前一个小小的、硬质的、贴身携带的容器。那粗糙而熟悉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刺穿了他浑噩的绝望。

    是那个小金属盒。里面装着的,是离开地球时,他偷偷带走的一抔故乡的泥土,是那株在避难所废墟的裂缝中、沐浴着战火奇迹般发芽并结出籽实的“希望之火”小麦的种子,还有……老馆长临死前塞给他的、储存着“方舟”基因库最核心植物基因数据的微型芯片。这是文明最后的根,是他作为一个“播种者”最后的、也是全部的信仰。

    一个疯狂、近乎亵渎神明、却又带着奇异美感的念头,如同绝境中迸发的火星,在他近乎枯竭的心田中疯狂燃烧起来。

    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因为急切而再次牵动伤口,让他闷哼一声,脸色更加苍白,但那双原本死寂的眼睛里,却燃起了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

    “抬我……去‘生命摇篮’!主循环泵入口!现在!”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疯狂的决绝。

    “指挥官?您的伤……”

    “那里辐射和污染物浓度现在是致死量的几十倍!”

    “系统已经彻底崩溃了!去那里做什么?”

    士兵和技术人员们围上来,脸上写满了困惑和担忧,试图阻止他这看似自毁的行为。

    拓的目光扫过他们,没有解释,只是用尽力气重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里咳出来的:“抬我过去!这是命令!”他的眼神灼热,里面有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混合着巨大悲痛和超然信念的东西,震慑住了所有人。

    两名士兵对视一眼,咬了咬牙,小心翼翼地架起拓。每移动一步,拓都痛得浑身痉挛,冷汗浸透了绷带,但他死死咬着牙,目光死死盯着前方通往核心区域的气密门。

    终于,他们来到了“生命摇篮”生态调节站的最深处。巨大的主循环泵如同一个沉默的钢铁巨兽,匍匐在黑暗中,曾经轰鸣的心脏早已停止跳动。空气更加污浊,检测仪发出刺耳的尖鸣,警告着这里极度危险的环境。

    拓指着那直径数米、通往环带各处血管的巨型阀门入口,声音因虚弱和激动而颤抖:“打开它!”

    工程师看着读数,脸色发白:“指挥官,不行!阀门强行开启可能会引发残留污染物喷发,而且内部压力……”

    “打开它!”拓几乎是嘶吼出来,剧烈的咳嗽让他弯下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他那不顾一切的态度,那种破釜沉舟的疯狂,最终压倒了一切质疑。

    技术人员们操作着备用电源,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和令人牙酸的应力**,那巨大的、锈蚀的阀门被艰难地、一点点地强行撬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化学毒素、腐烂有机物和金属锈蚀的恶臭气息,如同被囚禁了千年的恶魔,猛地从黑暗的管道深处喷涌而出,让所有人都忍不住剧烈咳嗽、后退掩鼻。那深渊般的入口,仿佛直通地狱。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拓身上,不明白他究竟要做什么。

    拓挣扎着站稳,示意士兵松开他。他颤抖着,用几乎无法弯曲的手指,极其缓慢、极其珍重地,解开了胸前那个小金属盒。他的动作是那样的小心翼翼,充满了宗教仪式般的庄重,仿佛手中捧着的不是泥土和种子,而是整个文明的灵魂。

    他打开盒盖,凝视着里面那一点点来自遥远故乡的、褐色的、珍贵的泥土,那几颗饱满而渺小的金色种子,还有那枚闪烁着微光的芯片。他将它们混合在一起,用指尖轻轻搅动,仿佛在进行最后的告别,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最神圣的祈福。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他深吸了一口污浊而致命的空气,将手臂伸向那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管道入口,轻轻翻转手腕。

    那捧包含着最后希望的混合物,如同星辰坠入无底深渊,悄无声息地落入了那片绝对的黑暗之中,瞬间被吞噬,不见踪影。

    “你……你疯了?!”一个年轻的工程师终于忍不住叫出声,声音里带着哭腔,“那是我们最后的种子!最后的备份!你把它扔进了污水坑!这有什么用?!它们会死的!都会死的!”

    拓缓缓收回手,关上空了的金属盒,紧紧攥在手心。他转过身,背对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管道,面对着一张张茫然、绝望、甚至带着一丝愤怒的脸庞。

    他的身体因为疼痛和虚弱而微微摇晃,脸色苍白如纸,但他的眼神却异常明亮、清澈,燃烧着一种近乎神性的光芒。

    “我知道。”拓的声音很轻,却奇异地穿透了机器的噪音和环境的嘶吼,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边,“我知道它们可能会死。我知道这看起来……毫无意义。”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脸,仿佛要将他们的样子刻进心里。

    “我们失去了地球,”他的声音开始颤抖,却带着力量,“我们几乎毁灭了乐土。我们流了太多的血,失去了太多的人……我们似乎一无所有了。”

    他的声音猛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决绝:“但我们难道连‘尝试’的勇气也要失去了吗?!连‘希望’本身也要亲手埋葬吗?!”

    他指着那黑暗的入口,仿佛指着整个死寂的环带:“是的!它死了!这片土地已经冰冷、 poisoned!但是,土地……生来就是为了承载种子的!而种子……生来就是为了寻找土地的!哪怕这土地布满毒素!哪怕这种子渺小如尘!”

    拓的眼中涌出了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灰尘,灼烧着他的皮肤,但他的话语却如同洪钟,撞击着每个人的心灵:

    “启动循环系统!用尽一切办法!超载也好,爆炸也罢!把这些‘生命’!把这些‘可能性’!送到每一个角落!送到焦土的裂缝里!送到干涸的河床底!送到我们死去的战友们冰冷的臂弯间!”

    “我不知道这有没有用!”他几乎是咆哮着,身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需要士兵搀扶才能站稳,“这或许是我们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唯一一件……像‘人’一样的事情!不是毁灭!不是争夺!而是——播种!”

    “即使它们明天就会枯萎!即使奇迹永远不会发生!”他的声音最终化作一种深沉而坚定的祈祷般的低语,“但今天,我们种下了。这就够了。我们……没有屈服。”

    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那位之前出声质疑的年轻工程师。他脸上还挂着泪痕,但眼神已经变了。他猛地抹了一把脸,转身扑向控制台,手指如同疯了一般在虚拟键盘上敲击起来,嘶哑地喊着:“B区备用电源全部接入!绕过安全协议!给我动力!”

    “检查泵体结构应力!计算最大超载时限!”

    “净化模块全部离线!我们不能浪费任何一点能量在净化上!直接泵送!”

    “打开所有区域的支线阀门!全部打开!”

    技术人员们红着眼睛,仿佛被某种东西附体,开始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操作着系统。士兵们则默默端起武器,守卫在通道口,背对着那正在发生的、疯狂的、神圣的一幕,眼神坚定,仿佛守护着世间最后的火种。

    伴随着一阵阵令人心惊肉跳的过载嗡鸣、爆炸的火花和金属扭曲的惨叫,那早已被判定死亡的巨大循环泵,竟然真的如同被注入了某种不甘的意志般,剧烈地颤抖着、挣扎着,发出了沉重而断断续续的……轰鸣!

    污浊不堪、蕴含着致命毒素的死水,开始极其缓慢地、却又坚定不移地,重新流动起来。它携带着那微乎其微的、来自地球的“生命火种”,流向环带那遍布创伤的、冰冷的血管,流向每一个绝望的角落。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信仰之跃。将文明最后的遗产,投入绝望的深渊,不是为了确定的生存,而是为了证明生命本身那不容亵渎的、播种与希冀的本能。

    拓再也支撑不住,脱力地向后倒去,被身后的士兵紧紧扶住。他疲惫地靠在栏杆上,望着那缓缓流动的、污浊的液体,苍白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真实的笑容。仿佛在那片死亡的黑暗中,他真的看到了无形的、坚韧的生命正在随波逐流,去完成一场悲壮而伟大的远征。

    他完成了他的播种。

    这是一个原人最极致的坚持。

    也是人类文明,在毁灭的边缘,为自己唱响的一曲最悲怆、最壮丽的挽歌,以及……摇篮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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