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里。
    朱由检一夜未眠。
    卯时。
    天光,尚未蓄足撕裂整个京师夜幕的力量。
    万籁俱寂,唯有寒风在高大的宫墙之间穿行,发出细微而悠长的呜咽。
    朱由检坐在那张雕花紫檀的龙椅上,手中捧着一盏滚烫的茶,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那张看起来依旧年轻的脸,但若是细看便能发现,他的眼神中没有年轻人那种迷茫与青涩。
    昨夜他几乎没有合眼。
    就在这时,暖阁外传来了一阵轻而有序的脚步声。
    “皇爷,“王承恩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周提督求见。“
    朱由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他那一直随意搭在御座扶手上,因为血液不畅而有些冰凉的手指,在这一瞬间下意识地死死攥紧了那用整块黄金雕成的龙首。
    坚硬而冰冷的触感,让他那有些飘忽的心神重新安定了下来。
    他没有回头。
    御座的设计本就不允许他轻易回头,天子,永远只能凝视前方!
    “宣。“
    周全走了进来。
    他来到御座之前约五步的距离精准地停下,撩起衣袍,动作流畅而又标准地单膝跪地。
    “臣周全,叩见陛下。“
    朱由检示意他平身,但周全并没有起来,依旧保持着跪姿。
    “事情办得如何?”
    他问得很平静。
    但只有朱由检自己知道,那藏在宽大袖袍之下的手心,早已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周全依旧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头微微低垂。
    “回陛下,京城之内所有预定目标已尽数肃清。”
    “礼部右侍郎周延儒,詹事府少詹事冯铨,工部郎中李长庚……等,名册之上所列十三名官员,已全部锁拿归案,现正关押于西厂新建诏狱之中,等待陛下发落。”
    “城中晋商所属,大盛魁、蔚丰厚、日升昌……等大小商号、票号、会馆,共计十七处据点,也已全部查封。”
    “过程中遭遇持械反抗者共计一百一十二人,按照陛下旨意,尽数就地格杀,无一走脱。”
    周全的汇报简洁清晰,充满了朱由检刻意培养出来冰冷的效率感。
    朱由检静静地听着。
    他那紧握着扶手龙首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甚至发出了“咯咯”的轻响。
    成了。
    但现在还不是笑的时候。
    朱由检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也更加锐利。
    “证据呢?”他沉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这才是关键中的关键!
    抓人,查封,杀人,这些都只是手段,是过程。
    他要的是结果,是能让满朝文武,尤其是那群最擅长颠倒黑白党同伐异的东林君子们连一个辩解的字都吐不出来,只能引颈就戮的铁证!
    “回陛下,证据在此。”
    周全的声音依旧平稳,他将一直随身携带的三个用厚重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木匣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王承恩立刻会意,他几乎是小跑着上前,动作轻柔而又迅速地从周全手中接过那三个沉甸甸的木匣,然后转过身迈着碎步,像捧着三颗人头一般,恭恭敬敬地将它们呈送到了朱由检的御案之上。
    朱由检的目光扫过那三个木匣,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先伸出手指轻轻叩了叩最左边那个。
    “此为何物?”
    “回陛下,”周全禀道,“此为账。晋商大盛魁、日升昌等十七家商号票号之内联总账,以及与京中诸位大人往来之流水细目。”
    朱由检示意王承恩打开。
    木匣开启,一股陈年墨香与血腥气混合的诡异味道扑面而来。
    里面并非散乱的账本,而是一本用整块鲸鱼皮作封面的巨大总账,封面上用烙铁烫着四个大字——《大盛魁内联账》。
    朱由检翻开账册,里面的字迹细密如蚁但又清晰无比。
    目光随意所及,便已让他瞳孔骤缩。
    “天启五年,七月十九。玉斗兄,润笔,一万二。”
    “玉斗”正是礼部右侍郎周延儒的字。
    仅仅这一行字说明不了什么,东林党人有一万种方法将其解释为文人间的正常馈赠。
    但朱由检的手指顺着这一行往右边轻轻一划,那里用极小的字迹备注着一行编号:“日升昌,甲字柒叁贰号”。
    他抬了抬下巴。
    王承恩立刻会意,从账册底下抽出一张早已备好的票号存根,正是日升昌票号的正式存根,桑皮纸质地坚韧,上面的编号赫然便是“甲字柒叁贰号”。
    存根上写得清清楚楚:凭票兑付纹银壹万贰千两整,而在收款人签名处是三个风骨卓然的大字:“周延儒”,旁边还盖着一方鲜红的私印——“延儒私印”。
    账、票、人、印,丝丝入扣,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
    朱由检面无表情地合上总账,又叩了叩中间的木匣。
    “此又为何物?”
    “回陛下,此为‘信’与‘文’。”
    第二个木匣打开,里面是厚厚一叠书信,以及一份用黄绫精心装裱的礼部题本和一份兵科抄档。
    朱由检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封信,信是范永斗写给周延儒的,言辞恳切文采斐然,通篇都在谈论风雅,只在末尾处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前日所托抚慰漠南诸部之贡品,事关朝廷体面,还望兄台早日促成。尤其是宣府边墙‘子母口’夜开验货之文书,万望兄台费心。此批货物若能顺利送达,家中所藏前朝三宝定当双手奉上。”
    好一个抚慰!好一个贡品!
    朱由检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他将信纸放下,王承恩立刻呈上那份礼部题本。
    周延儒亲笔所书,以礼部的名义奏请为“归顺”的蒙古部落紧急调拨一批赏赐品,包括铁器布匹和药材,并请求为方便运输特事特办,由兵部行文,夜开宣府“子母口”关隘。
    这份题本在程序上无懈可击,理由冠冕堂皇,完全是周延儒职权范围内的事。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接下来那份兵科抄档。
    这是六科廊中兵科给事中衙门的存档副本。
    按照大明制度,内阁票拟皇帝朱批之后,须由对口的科道言官审核盖印方能下发执行,这份抄档上赫然盖着兵科给事中的大印,同意了礼部的请求。
    签发这份抄档的兵科给事中,名叫钱嘉征。
    朱由检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杀意,指向最后一个,也是最小的一个木匣。
    “那这个呢?”
    “回陛下,”周全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寒意,“此为供。”
    木匣打开,里面只有薄薄几张纸。
    第一张就是那位兵科给事中钱嘉征的亲笔画押供状。
    “……犯官钱嘉征招供……天启五年六月,詹事府少詹事冯铨于私宅宴请犯官,言及周延儒侍郎有一事相求,事成之后可保犯官来年外放,任一肥缺知府……七月,犯官收受晋商范永斗通过冯府管家转交的白银五千两,遂于周侍郎之题本上批红用印,未加驳斥……”
    冯铨在翰林院、詹事府门生故旧遍布影响力巨大,由他出面联络一个七品的给事中再顺理成章不过!
    周延儒在明处用礼部题本发起,冯铨在暗处用人脉和金钱打通监督环节,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将朝廷的制度玩弄于股掌之间!
    第二张供状则是周延儒的,上面的字迹已经不复平日的潇洒飘逸,而是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歪歪扭扭,几乎不成形状。
    “……犯官周延儒招供……私开边墙确有其事……范永斗所赠京西豪宅地契,与伪造的抚慰蒙古部落之堪合文书,同锁于卧房密室铁箱之内……”
    人证、物证、书证,环环相扣。
    从晋商的账本到官员的银票,从通敌的密信到合乎程序的礼部题本,从打通关节的兵科抄档再到负责执行和负责操作的两名核心官员的亲笔供状。
    这是一条用无数人的鲜血和白银铸就完美无瑕坚不可摧的证据锁链,它不仅证明了贪腐和通敌,更揭示了他们是如何利用制度腐蚀制度,将国家公器化为私用的!
    任何巧舌如簧的辩护,在这条锁链面前都将显得苍白无力可笑至极!
    朱由检缓缓地将那份供状放回木匣。
    那张年轻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暴风雨来临前,天地间万物失声的恐怖平静。
    愤怒,当然有。
    这些人的贪婪程度,远远超出了他最悲观的估计。
    但更多的却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
    这个帝国的病,比他想象的还要重。
    而他手中的这些证据,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
    ……
    “啪!”
    一声沉闷而又响亮的巨响,在寂静的暖阁中炸开,惊得烛火都为之跳动了一下。
    王承恩吓得浑身一哆嗦,他用惊恐的眼神偷瞄着皇帝那张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的脸。
    朱由检却没有看王承恩,他抬起头,目光如电,再次投向依旧如雕塑般跪在地上的周全。
    “查抄的金银财物,总计几何?”
    周全的声音,依旧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算盘,将一串串冰冷却又带着滚烫温度的数字,清晰无比地报了出来。
    “回陛下,经西厂连夜清点,已得出初步结果。”
    “从周延儒等十三名京官府邸之中,共查抄出白银二十二万两,黄金六千两。
    名下位于京城的府邸、别院共计二十一处,按照市价,保守估值约在十八万两白银。
    各类古董字画、珍玩玉器,因品类繁多,尚未能一一鉴定,初步估值约在八万两白银。”
    在京郊、河北、山东等地,查出其家族挂名或直接拥有的在籍田产,共计约一万两千亩,按照当前市价,估值九万六千两白银。
    另有各类名贵瓷器、苏杭丝绸、紫檀黄花梨家具等,估值约四万两白银。
    周全顿了顿,做了一个总结。
    “以上,仅十三名京官,查抄所得,折合白银,共计约六十三万两。”
    六十三万两!
    朱由检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知道这些官员贪腐成性,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仅仅是京城里这十几个他随手圈出来的目标,就能从他们的骨头里刮出如此惊人的一笔财富!
    六十三万两白银!
    还只是初步估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