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几个人的声音,这是东林党整个集团的声音,这是朝廷文官集团的集体发声——
    皇帝如果一意孤行,面对的将不是几个个体的反对,而是整个士大夫阶层的集体反叛。
    声势之浩大,气势之汹汹,连站在一旁的武官们都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震撼和惊骇。
    这已经不是进谏了。
    这是逼宫。
    赤裸裸毫不掩饰的逼宫。
    但朱由检依旧在笑。
    他不仅在笑,甚至还轻轻地鼓起了掌。
    “啪,啪,啪。”
    掌声很轻,很慢,在这激昂的呐喊声后,显得格外突兀格外刺耳。
    每一下掌声都像是一记耳光,狠狠地抽在那些跪伏在地的大臣们脸上。
    “精彩,实在是精彩。”
    朱由检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赞赏。
    “钱爱卿,你这番话说得真是慷慨激昂,声情并茂。朕听了,深受感动。”
    他站起身缓缓走下龙座,一步步向跪伏在地的钱谦益走去。
    “尤其是这个'三大罪状',真是总结得恰到好处。坏祖法,辱士人,乱经济……每一条都切中要害,每一条都让朕无从辩驳。”
    朱由检走到钱谦益面前,停下了脚步。
    “钱爱卿,抬起头来,让朕好好看看你。”
    钱谦益缓缓抬起头,与朱由检的目光相对。
    此刻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三尺。
    但这三尺却像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将君臣彻底分隔开来。
    朱由检看着钱谦益的眼睛,笑了,那笑容很灿烂很真挚,就像是在看一个老朋友。
    “钱爱卿,你知道吗?朕今日本来还在犹豫,这出戏该怎么唱,该从哪里开始。但是你刚才这番话,真是帮了朕大忙,你替朕选好了开场的节目,也替朕选好了第一个目标。”
    钱谦益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从朱由检的眼神中,读出了某种极其危险的信号。
    不是愤怒不是惊慌,而是胸有成竹的杀意。
    “周全。”
    朱由检忽然回过头,对站在一旁的周全轻声说道。
    “把那份卷宗拿来。”
    “是,陛下。”
    周全从怀中取出一份薄薄的卷宗,双手捧着递到朱由检面前。
    那卷宗的封面是普通的牛皮纸,没有任何标记,看起来平平无奇,但此刻它却像一颗炸弹,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危险气息。
    朱由检接过卷宗,随手翻了翻,然后将它递给了站在另一边的王承恩。
    “王伴伴,你替朕念一下这份卷宗里这一部分的内容。记住,要大声一点,让在场的每一位爱卿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王承恩接过卷宗,躬身应是。
    钱谦益的脸色,此刻已经变得有些苍白。
    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又不知道这种预感从何而来,他只是觉得,朱由检此刻的笑容太过灿烂,灿烂得有些可怕。
    王承恩清了清嗓子,然后开始念道:
    “都察院山东道监察御史陆寿祺,收受贿赂案卷。“
    这一句开头,就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大殿中凝重的空气。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了文官队列中的某个角落。
    在那里,一个年约四十面色本就不太好看的中年官员,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陆寿祺,都察院山东道监察御史,正七品。
    更重要的是,他是钱谦益的得意门生,是东林党在都察院的重要力量之一。
    王承恩继续念道:
    “据查,天启六年六月,山西晋商王氏家族,为其在通州设立的违规货栈寻求庇护,遣人于六月十八日夜,携带白银三千两,至陆寿祺府中。陆寿祺收受此款后,承诺利用其在都察院的职务便利,为王氏货栈提供保护。“
    “六月二十一日,都察院接到弹劾王氏货栈违规经营的奏疏,陆寿祺主动请缨负责此案,随后以'证据不足'为由,将此案不了了之。“
    “有证据如下:其一,王氏账本影印本,内有'六月十八,赠陆御史三千两,换其庇护通州栈房'字样,笔迹、印鉴俱全。其二,陆寿祺亲笔回信,笔迹经对比,确为陆寿祺所书。“
    念到这里,王承恩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朱由检。
    朱由检微微点头,示意他继续。
    “其三,证人王氏家丁刘二已供认不讳,详细描述了送银经过,包括陆府的门第样式、院落布局,以及陆寿祺本人的相貌特征、言谈举止,无一不符。“
    “综上,陆寿祺受贿事实清楚,证据确凿。“
    王承恩念完,将卷宗合上,恭敬地还给朱由检。
    大殿中,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陆寿祺身上。
    而陆寿祺此刻已经彻底瘫软在地,面如死灰,浑身颤抖得如同筛糠。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嘴唇哆嗦着,声音细如蚊蝇。
    但没有人相信他的否认。
    账本,书信,证人,三重证据,环环相扣,无懈可击,更重要的是,这些证据都不是什么捕风捉影的传闻,而是实实在在的物证和人证。
    钱谦益的脸色,此刻已经不是苍白,而是铁青。
    他知道,这份卷宗的出现绝不是偶然,皇帝手中一定还有更多更致命的证据,而今日可能只是一个开始。
    朱由检缓缓走回龙座,重新坐下,他的动作很从容,仿佛刚才发生的事情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钱爱卿。“
    他的声音很轻,但在这死寂的大殿中,却格外清晰。
    “朕刚才听你说,朕设立钦命勘问所是坏祖法,朕查办贪官污吏是辱士人,朕抄家处置是乱经济。“
    “那么朕想问一下,像陆御史这样收受贿赂枉法徇私的行为,在钱爱卿看来算不算坏祖法?算不算辱士人?算不算乱经济?“
    钱谦益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却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话来。
    朱由检继续说道:
    “还有,钱爱卿刚才说朕启用一群'被革职降级的小吏'来查办朝廷大臣,是颠倒尊卑混淆是非。”
    “那朕也想问一下,像王纪这样的人,虽然确实被人排挤过,但他们办案的能力和专业性显然是毋庸置疑的,反观陆御史这样的朝廷大臣,品德如何能力如何,相信在场的诸位爱卿都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究竟是谁在颠倒尊卑?究竟是谁在混淆是非?”
    朱由检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尖刀,狠狠地戳在钱谦益的心上。
    “朕想告诉诸位爱卿一句话。”
    朱由检站起身,目光缓缓扫过下方的群臣,最终定格在钱谦益身上。
    “查案,要仔细。”
    这几个字说得很轻很淡,就像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提醒。
    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从这六个字中听出了深深的威胁和警告——
    朕手中的证据,远比你们想象的要多!
    你们刚才的慷慨陈词,在朕看来不过是跳梁小丑的表演!
    今日的陆寿祺,只是一个开胃菜。
    真正的大餐,还在后面!
    钱谦益看着朱由检那张年轻而冷静的脸,忽然感到一阵深深的寒意。
    他意识到,自己严重低估了这个年轻的皇帝。
    他以为这是一场东林党的主场演出,是他们向皇权发起的总攻。
    但现在他才发现,从一开始,他们就已经被朱由检牢牢地掌控在手中。
    他们以为自己是猎人,但实际上,他们只是猎物。
    朱由检重新坐回龙座,脸上依旧是那副淡淡的笑容。
    但此刻,这笑容在所有人眼中显得那么诡异,那么可怕,就像盘曲在石头上的毒蛇,终于露出了自己的毒牙!
    “还有哪位爱卿,想要继续为朕列举罪状吗?”
    没有人敢回答。
    整个皇极殿,陷入了一种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陆寿祺因为极度恐惧而失声后的抽泣,在这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
    在大殿的角落里,一个年轻的翰林学士紧紧地握着自己的笏板,手心里全是冷汗。
    他想起了前几日,自己曾经收受过一个商人的小小“心意”,虽然数额不大,但现在想来,那商人的身份似乎也有些问题。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向了朱由检手边的那一摞卷宗。
    那里,还有多少份像陆寿祺这样的证据?
    他不敢想。
    他只能祈祷,祈祷自己不会成为下一个陆寿祺。
    在武官的队列中,几个将领面面相觑。
    他们想起了近年来与晋商的一些合作,想起了那些被他们视为理所当然的孝敬和茶水费。
    原来,皇帝早就知道了。
    原来,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皇帝的监控之下!
    这个刚登基的时候看起来年轻,看起来好欺负的皇帝,实际上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
    一头正在耐心等待时机,准备一口吞掉所有猎物的饿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