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破晓。
    不是那种文人骚客笔下温柔缱绻的苏州晨曦,而是带着金戈铁马独有之肃杀寒意的破晓。
    当第一缕灰白色的光撕裂地平线上的浓重夜幕,沉寂的苏州城外,那片连营十数里的军寨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骤然苏醒。
    “咚——咚——咚——”
    沉闷而极富穿透力的聚将鼓声,取代了鸡鸣,悍然惊醒了苏州城内外无数人的睡梦。
    城中无论是寻常百姓,还是高门大户内的官绅,早已习惯了城外那片庞大军营的存在。
    这些天来,那片营地就像一座沉重的山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让他们喘不过气。
    但军队一直静默,除了必要的巡逻,并无任何大的动作。
    然而今日,一切都不同了。
    无数人凭窗登楼,极目远眺,只见城外大营方向狼烟骤起,尘嚣蔽日,旌旗如林,在晨风中卷舒不定,杀气漫天!
    紧接着,大地开始微微震颤。
    在百姓与官绅惊惧的目光注视下,驻扎在城外不同区域的庞大军队,开始动了!
    最先启动的是如乌云压境的宣大铁骑,他们没有丝毫入城的意思,而是绕城而过,铁蹄洪流卷起漫天烟尘,直扑向苏州府下辖的各个交通要冲。
    紧接着,来自西南的白杆兵军阵也开始化整为零,以矫健而迅捷的步伐沿着官道向各个市镇开拔。
    就连驻扎在最近处的京营,也在无数飞鱼服身影的协调下,登上了早已在运河边等候的大批船只,顺流而下,杀气腾地扑向了不知名的远方。
    整个过程快得惊人,决绝而利落。
    无数官绅的面色在这一刻变得惨白如纸。
    悬在头顶的刀,终于落下了!
    皇帝陛下,没有再发任何告示,没有再通过官府传达任何政令,他选择了用最直接最蛮横的方式向整个苏州宣告他的意志。
    他想做什么,便做了。
    这种被彻底无视的,碾压式的行动让所有心存侥幸的官绅在这一刻集体失声,他们从彼此的眼中,只看到了一个比恐惧更深一层的情绪——
    绝望!
    ……
    大军并未走远。
    当苏州城中的人们以为军队即将远去之时,令人窒息的消息开始雪片般地从四面八方传回。
    宣大铁骑如同一张张开的巨网,以雷霆万钧之势,精准地扼住了苏州府下辖所有重要州县的咽喉。
    吴江县的运河渡口、常熟县通往松江府的官道、昆山县的粮食集散地……所有关键的交通要道在半日之间,尽数被这些来自北地的百战精锐所控制。
    骑兵们三五成群,立马于桥头路口,铁甲在晨光下闪烁着冰冷的辉光,他们不盘查行人,不骚扰商旅,只是静静地待在那里。
    然而,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强大的封锁。
    白杆兵的动作,则是将一柄柄锋利无比的尖刀,直接抵在了这片土地的五脏六腑之上。
    这些悍勇的西南山地战士,以百户为基本单位化整为零,如水银泻地般渗透进了苏州府下辖的各大市镇。
    他们没有惊扰任何百姓,而是径直开进了各地的衙门、常平仓、漕运码头。他们一言不发,在这些关键位置设立岗哨架起长矛,摆出了一副再明显不过的军事管制姿态。
    地方的衙役、胥吏,面对这些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骄兵悍将,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他们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威风在闪着寒光的矛尖面前,被瞬间碾得粉碎。
    而最令人心脏停跳的,是他们与锦衣卫的联合行动。
    目很纯粹,也最为血腥。
    “砰!”
    吴江县,钱家庄园。
    庄主钱员外是被家仆惊恐的尖叫声和杂乱的脚步声吵醒的,他怒气冲冲地披衣而起,正欲喝骂,卧房的门板却在一股巨力下轰然向内炸开,木屑四溅!
    他惊骇地抬头,只见数名身着飞鱼服,眼神冰冷如铁的锦衣卫校尉已然立于门口。
    为首那名百户没有说一个字,只是对着他,做了一个简单而冷酷的下劈手势。
    没有“奉陛下口谕”的套话,没有给他任何嘶吼辩解的机会。
    “噗!”
    一道血线飙射而出。
    绣春刀归鞘的声音清脆而利落,仿佛只是切断了一根无关紧要的绳索。
    钱员外脸上那惊愕与不解的表情彻底凝固,随即,他的身躯缓缓软倒,一颗大好头颅滚落在地,惊得床榻上的美妾连尖叫都发不出来便当场吓得昏死过去。
    几乎在钱员外人头落地的同一瞬间,庄园内外,行动已然进入尾声。
    “名单在此。”一名锦衣卫小旗,将一份沾着血迹的纸张递给配合行动的京营把总,“凡名录之上者,皆为殴打朝廷公人、报复检举之暴徒,一个不留。”
    “明白!”
    京营士兵的刀枪与弓弩早已锁定了所有目标。
    任何企图反抗或逃窜的家丁护院,都被毫不留情地射杀当场。
    整个过程,从破门到结束,不过两炷香的工夫。
    效率、精准,以及由此产生的,深入骨髓的恐怖!
    在常熟、在昆山、在太仓……一幕幕沉默而血腥的剧目正在同时上演。
    所有在此次推行新政的过程中,有过明确阻碍行为,尤其是那些自恃势大,暴力抗法的官绅富商,都在同一时刻迎来了他们的末日。
    帝心独断,竟懒于俯就三司六部之繁文缛节,迳以军旅、缇骑为刀俎,行天罚之雷霆,为苏州膏腴之地,做了一场刮骨疗毒般的精准清除!
    “格杀勿论”这四个字,在今日之前,许多苏州府士绅听来,总觉得那是戏文里的词儿。
    直到一具具他们所熟悉的身影.昨日还一同饮酒作诗的“故交或同好的尸体被高高悬挂在各地市镇的牌楼之上时,他们才真正理解了这四个字背后那令人灵魂冻结的重量。
    皇帝的屠刀,不再是比喻。
    它是真真正正悬在每个人头顶的现实。
    之前那些还在密谋“软抵制”、“拖字诀”的大族代表们,在收到管家们带回来的一个个血淋淋的消息后,彻底陷入了死寂的绝望。
    他们终于后知后觉地想明白了。
    这位年轻的天子,从一开始,就没准备和他们谈。
    先礼后兵?
    不,是先兵,而后“礼”。
    甚至,连所谓的“礼”都带着血腥味。
    皇帝根本不在乎他们的想法,他只是在用军队和屠刀清晰明确地“告知”他们——朕,来了。
    朕的意志,必须执行。
    不遵从者,死!
    这种被彻底无视,被当做蝼蚁般对待的屈辱感,比直接杀了他们还要难受。
    但偏偏,他们连愤怒的勇气都提不起来了,因为那悬在顶上的刀,太利,太冷!
    就在整个苏州士绅阶层被这雷霆万钧的血腥手段彻底震慑,陷入一片死寂的恐慌之中时,一道命令从苏州城内的行在发出。
    礼部尚书温体仁代表皇帝正式召集苏州府乃至周边所有府县在官府名册上叫得上名号的士绅、大族族长,于次日午时,到苏州府衙议事。
    这道命令,无人敢不从。
    接到命令的士绅们一夜未眠,他们沐浴更衣,穿上最体面的服饰,仿佛不是去参加一场会议,而是去奔赴一场早已注定的葬礼。
    ……
    苏州府衙。
    往日威严肃穆的公堂,此刻被改作临时的议事厅。
    数百名来自苏州各地的头面人物,此刻却像一群待宰的羔羊,噤若寒蝉地依次落座。
    厅内,气氛压抑到极点。
    无人交头接耳,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缓。
    数百双眼睛恐惧地望向端坐在主位上的那个身影——温体仁。
    然而,每个人心里都清楚,他们真正畏惧的并非温体仁。
    温体仁今日坐在这里,更像是一柄被君王握在手中的刀,他的锋利与冰冷皆源于持刀人那不容置疑的意志。
    他只是一个影子,真正让他们感到窒息的,是投下这片影子的年轻帝王!
    温体仁身着绯红官袍,面无表情。
    越是这样,越是让所有人感到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温体仁看了一眼堂外的日晷,时间已到。
    他没有半句属于自己的开场白,只是清了清嗓子,用平铺直叙的语调缓缓开口。
    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每一个字,都来自于那位九五之尊。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仅此六字,满堂数百士绅,无论功名老幼,皆呼啦一声离席跪倒在地,乌压压一片,头颅紧贴冰冷的地面。
    温体仁目光淡淡扫过这些跪伏的身影,如同在检阅一片被秋霜打过的庄稼,继续用他那平板的声调,宣布皇帝的最后通牒:
    “即日起,苏州各府县,全力推行‘清丈田亩,一体纳粮’之新政。三日之内,在座诸位,以及尔等所代表之宗族,必须将名下所有田产、地契、人丁、以及过往三十年之赋税缴纳情况,尽数列清,登记造册,上报苏州行在,以备核查。”
    此言一出,人群中顿时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三十年的账!这是要掘他们的根!
    然而,温体仁完全没有理会,他只是皇帝意志的延伸,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来自北方的寒流刮过整个议事厅,每一个字都带着金銮殿上的霜气。
    “凡有隐瞒、拖延、伪造者,一经查实,锦衣卫将持朕金牌,直接上门‘抄税’!”
    “抄税”二字,他说得极重。
    温体仁顿了顿,似乎是想让众人有片刻消化这两个字的含义,然后才用毫无起伏的语调,说出了那句真正将所有人打入深渊的判词:
    “抗税不缴者,以谋逆论处。”
    没有轰然炸响,没有惊雷。
    “谋逆论处”四个字轻飘飘地从温体仁口中吐出,满堂士绅如坠冰窟,血液乃至灵魂都被彻底冻结!
    谋逆……那意味着的不是罚点银两,而是抄家灭族!这不是要他们的钱,甚至不是要他们的命,而是要将他们连同整个宗族存在的痕迹,从这世上彻底抹去!
    场内,当即便有数名老者两眼一翻,口吐白沫,瘫软在地,人事不省。
    但更多的人,是面如死灰,浑身颤抖,连瘫倒的力气都没有了。
    整个议事厅内死寂一片,再无骚动,再无昏厥,只剩下死一般的沉默。
    所有人都明白了,抵抗的路已经从一开始就被那位帝王用最强硬的方式彻底堵死。
    先是兵临城下,血腥清洗,最后才是透过温体仁之口,降下的这道不容辩驳的“圣旨”。
    这是一道没有选项的选择题。
    温体仁缓缓站起身,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群地方巨擘,用宣判的语气为这场由皇帝主导的议事画上了句号。
    “诸位,好自为之。”
    说罢,他一甩袍袖,转身离去,留下满堂的绝望与恐惧在午后的阳光中慢慢发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