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岛。
    风啸如鬼泣,浪涌似山崩。
    中军帅帐,庭燎之火赫然腾空,火信千尺,撕裂夜穹,海风引之猎猎作响,爆裂之声,如急雨骤至。
    主位,毛文龙。
    他未着官铠,仅一袭紧身皮裘,肌如铁铸,色如古铜,左眉至嘴角,一道陈年刀痕,虽笑亦带煞气。
    毛文龙一手持炙羊之髀,一手擎海口之碗,碗内浊酒其味辛烈。
    “喝!”
    他举碗及唇,引颈而灌,酒水淋漓,湿其胸襟。
    座下诸将,无论旧部新属皆虎狼之姿,或以佩刀割肉,或以巨手攫食。
    笑语、叱咤、咀嚼、兵刃碰撞的金石之声混杂成一团,化作一股蛮野狂放的气息,充塞了整个庭院。
    这里不是江南水乡的金陵画舫,更不是冠冕堂皇的京师庙堂。
    此乃大明于辽东之外,刺入奴酋心腹之毒钉也。
    在这里,活下去是唯一的法则,而能让他们活下去的,只有三样东西:锋利的刀,充足的粮,和一位肯给他们刀和粮的皇帝!
    毛文龙又灌下一大口酒,热流贯腹,百骸舒泰。
    他的目光越过跳荡的火焰,望向黑沉沉的港口方向。
    海面上墨一样黑,看不见一片船帆。
    但他心里清楚,并且坚信,每隔三个月必有悬挂“平海伯”旗号的福船,满载军资,冲破后金在沿海的封锁如期而至。
    自从收到当今少年天子的亲笔信以来,这条生命线从未断绝。
    当今天子,年岁尚轻。
    然而他所做下的每一件事,毛文龙都在无人时反复思量过。
    朝中的那些清流言官,骂自己是海外逆贼,就连孙承宗也时常对自己敲打,他清楚记得过去的境况,简直如丧家之犬,食不果腹朝不保夕。
    现在,完全不同了。
    天子不问他杀人时的手段有多酷烈,只问他斩获了多少敌人的首级。
    天子不听朝堂上那些言官的弹劾,只看他呈报上去的献俘之数。
    而且赏赐下来的钱粮,永远比他开口索要的还要多。
    此非知遇,乃再生之恩也。
    “将军!”一名副将擎着大碗起身,满脸红光地吼道,“若非陛下天恩,咱们兄弟现在还在喝西北风!末将敬将军,也遥敬在南京的陛下!”
    “说得好!”
    毛文龙一声大笑,饮尽碗中酒,重重顿在案上。
    “尔等给老子谨记!咱们吃的每一粒米,穿的每一件衣,都是圣上的恩典!谁他娘的敢忘了这份恩情,吾必断其首,以为溺器!”
    诸将轰然应诺,声振屋瓦。
    粮足,则心不慌。
    酒酣,则胆气豪。
    毛文龙的野心随着酒意一同膨胀。
    近期,他不断派遣兵马四出,袭扰辽南,焚烧敌人的积聚,掳掠后金的人口,虽没有攻城拔寨的大功,却也搅得那奴酋片刻不得安宁。
    正当他志得意满,准备再为麾下诸将斟酒时。
    忽然——
    “呜——”
    一声号角,凄厉而悠长,瞬间刺破了庭院中的喧嚣。
    此乃军情急报之号。
    满座的炎烈气氛于一瞬间冰凝,所有将官都在同一时刻按住了刀柄,起身望向声音来处。
    只见港口方向,一艘快船正不顾一切地破浪而来,无视暗礁,直冲栈桥,船上一名传令兵不等船身停稳,便纵身跳上岸,用尽全身力气嘶声高喊:
    “京师六百里加急塘报!”
    ……
    中军帅账,庭燎依旧熊熊燃烧。
    然其气氛已冷若冰霜。
    那传令兵自怀中一个油布包裹里,颤抖着取出一具火漆铜管。
    毛文龙面色凝重,亲自接过,手指发力捏碎了漆封,抽出一卷薄薄的文书。
    他走到篝火旁,就着跳动的火光,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四周很是寂静,只能听到风声浪声和篝火爆裂的声音,诸将全都屏住呼吸,只见自家主帅的脸色在火光下阴晴不定,变幻莫测。
    先是惊诧。
    仿佛看到了什么神鬼之事,握着塘报的手猛然一顿。
    继而,是不敢置信。
    双目圆睁,将塘报凑得更近,几乎要把脸贴到纸上,那眼神,仿佛想将每一个墨字都从纸上抠下来,吞进肚里。
    最终,毛文龙整个人都僵住了,形同木雕。
    身形不动,气息不闻,仿佛三魂七魄都已被那纸上的文字给勾走了。
    “大帅?”一名心腹将领终于忍不住低声试探。
    毛文龙毫无反应。
    过了许久。
    “哐!”
    一声巨响,惊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毛文龙捏起手边的那只海碗,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贯在了脚下的青石板上!
    碗,粉身碎骨。
    酒,四散飞溅。
    所有将领的心头都为之一颤。
    然而毛文龙却不管不顾,他猛地一拍大腿,皮甲发出一声闷响,随即仰天狂啸:
    “痛快!”
    他的脖颈青筋暴起,表情状若癫狂。
    “痛快煞人也!!!”
    啸声如雷,盖过了风声与浪涛。
    诸将都看傻了,面面相觑,这是高兴还是发怒?
    这狂喜之中似乎又夹杂着一丝无法言说的战栗。
    最后,诸将只当他是为后金吃了大亏而高兴。
    科尔沁部,那是草原上的狼,是奴酋的臂助,如今被满桂带兵三日而灭,无异于砍了奴酋一条胳膊,努尔哈赤听到消息怕不是要气得呕血三升!
    对皮岛来说,这绝对是天大的喜讯。
    于是众人也跟着群起欢呼,声震云霄。
    欢呼声中,无人察觉毛文龙那狂喜的面具之下,眼底深处飞快地闪过了一丝……嫉妒。
    三日平国!
    这四个字像四座大山狠狠压在了他的心头,自己在这皮岛辗转腾挪,经营经年之功,跟这四个字比起来,仿若萤火之于皓月,何足道哉!
    他满桂能,我毛文龙为什么不能?
    兴奋与嫉妒交缠了片刻,毛文龙收敛了脸上的狂态,他摆了摆手,示意众人自便。
    自己则拿着那份塘报,一言不发,默然走入了内室。
    ……
    内室,一灯如豆。
    隔绝了外间的鼎沸,静得可以听见心跳。
    毛文龙没有点燃更多的蜡烛,只就着这微光走到墙角,移开一口沉重的木箱,启开地砖,取出一具冰冷的铁匣。
    匣内没有金玉,只有一封信。
    乃是天子亲笔,纸已微黄,边角都起了毛边,不知被他独自一人时抚摸过多少遍。
    他郑重地展开信,如对圣颜。
    灯下,再读。
    那字迹锋锐,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意气,跃然纸上。
    “……朕不要你做守土之犬,朕要你做噬骨之狼!”
    “……朕只要你一事:让整个辽南燃成一片火海!焚其粮草,毁其屯田,杀其官吏掠其牛马!让皇太极每一次安坐盛京,都能闻到自家后院传来的焦糊之味!”
    读到此处,毛文龙的手指不禁攥紧。
    噬骨之狼……焦糊之味……
    这种话,不是文臣能说出来的,也不是寻常的帝王能讲出来的,字字带血,句句见风,隔着纸张都能灼伤人的魂魄。
    再看到信的末尾。
    “……待他日驱逐鞑虏,光复辽土,朕在西苑为将军温酒以待……”
    初见此信时,只觉得是少年天子的一时热血之语,虽然心中感动,但也暗藏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小心思。
    然而今天……
    他将天子的手书与那份塘报并排陈列在书案上。
    左边是“噬骨之狼”的方略。
    右边是“三日平国”的功业。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轰然贯穿他的脑海。
    这一桩桩一件件,到底是谁谋划的?
    魏忠贤?那阉竖弄权有术,于军国大事,不过一懵懂竖子。
    孙承宗?老帅用兵稳如山岳,步步为营,是堂堂正正的王道之师。这种奇袭灭国的险策,诡诈狠绝,非他风格。
    毕自严?徐光启?都是国之能臣,然一个精于财政,一个精于器物,都不是将帅之才。
    思来想去,皇帝身边,竟无一人可为此谋主!
    则,唯有一人。
    那端坐于紫禁城内,不到双十年华的天子!
    毛文龙顿觉一阵昏眩。
    原来,天子之信不是勉励,而是军令!
    满桂在草原平灭科尔沁,是这军令中的一环,自己在辽南袭扰不断,同样是这军令中的一环!
    天下之大,皆为其局,而他与满桂,皆为棋子!
    那个执棋的少年天子,远在千里之外,却洞若观火,算无遗策!
    心中那点待价而沽的念头,在这一刻显得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皇帝能三日灭一国,就能三日换一将!
    自家这点基业,在天威面前,与蝼蚁何异?
    敬,而后畏。
    畏,而后……是彻底的臣服。
    毛文龙霍然起身,抓起案上的酒坛,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他径直行至庭院之中,穿过人群,面向南方。
    那是皇帝所在的方向。
    毛文龙高高举起酒坛,对准夜空,而后引颈狂灌。
    “咕咚……咕咚……”
    烈酒如瀑布冲刷着他的喉舌,呛得他剧烈咳嗽,却没有片刻停顿,酒水四溢浸透了他的衣襟,仿佛在用这种方式洗刷着内心深处最后一丝悖逆的念头。
    诸将骇然,皆不敢言。
    一坛饮尽。
    毛文龙将酒坛高举过顶,用尽全身力气奋力掼下!
    “砰!”
    陶坛碎裂,声闻数里。
    他对着遥远的南方,缓缓屈膝,单膝跪地。
    低下那颗从未向任何人轻易低下的头颅,以沙哑沉郁却再无半分桀骜之声,一字一顿,如对天起誓:
    “陛下!”
    “末将毛文龙……”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吐尽了半生的杂念。
    “……是真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