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水符王朝北境的风雪庙,今日却渐渐热闹起来。
时而有明亮的剑光如大雁南归般掠过碧空,缓缓降落在山间,时而有云雾垂落,走出几道仙意盎然的身影。
天光最为明亮之时,数十道剑光从高空落下,分成两拨,落至风雪庙群峰。
一方剑意凛然,气息流转间隐有风雷之意,另一方则是神态从容,多有道士装扮的身影,道袍之上绣有阴阳鱼图案,气度超然。
风雷园与真武庙已至。
风雪庙高层亦是纷纷出面相迎。
山主赵景真,依旧是那副如稚童般矮小的模样,脚踏莹白飞剑,亲自迎向真武山宗主岳顶,两人见面,并未过多寒暄,只是相互稽首行礼。
绿水潭祖师于鎏,率领几位执事长老,迎上了风雷园众人。
风雷园剑修之中,一个年轻男子环顾四周,目光快速在群峰间扫过。
他身旁的剑修见着青年这般模样,眼角一抽,压低声音道:
“你好歹注意点,你家苏仙子是来了,可她是咱们对手......你别表现得这么猴急!”
“......”
年轻男子自然是刘灞桥,闻言诚然是愣了一下,旋即没好气道:
“废话,我当然知道,我是在找其他人。”
同伴狐疑:“除了苏稼......你还能找谁?”
他可对刘灞桥太了解了。
其人身为园主亲传弟子,无论是修道天赋还是剑道,都远超旁人,只是偏偏一颗心都放在正阳山苏稼身上。
只要提到苏嫁,其人必然两眼放光,似连修行也没那么重要了。
只是令人不解的是,那苏嫁不仅是仇家,而且你刘灞桥亲眼见过对方几面,对方又记得你是谁?
你刘灞桥堂堂闻名一洲的剑道胚子,何至于这般姿态?
刘灞桥却是不在乎旁人怎么看,咧嘴笑道:
“当然是找我林兄弟。”
他感慨道:“一年未见,也不知道我林兄弟现在是何等境界,之前倒是听传闻说,他在宗门弈剑赢了两位入门时间不短的剑修,嘿,不愧是......”
刘灞桥本想说不愧是后天剑体,关键时刻又反应过来,连忙咽下。
同伴却是不甚在意:
“魏剑仙的那位小师弟?才入门一年吧。
“虽说当初和你在骊珠洞天杀了袁真页确实有些惊世骇俗,可毕竟有洞天的规矩在,他如今才修行一年,能碰到第六境洞府境的门槛,已经算是颇为不错了,没有辜负骊珠洞天这么多年来的名头。”
刘灞桥笑了笑,没反驳。
修行功法与境界,乃是练气士极其隐私的事情。
在刘灞桥看来,林照可以与他随意闲谈这些,他却不能随意告知别人。
他虽不知道林照的具体境界,但是那天林照成就后天剑体时散发的剑意,让他这个真真正正的龙门境剑修都感觉到危险。
这样的人,绝不能以寻常眼光看待。
他同伴的判断其实颇为合理。
若非与林照有交情的人,若非正阳山、风雪庙的门人。
宝瓶洲大多数山上练气士,对于“林照”这个名字,实际上没有太多印象。
毕竟山上修士太多,而“林照”这个名字出现得太晚,又不是苏稼、贺小凉这般貌美如天仙的绝色仙子,一年来还甚少出身游历江湖。
一些山上神仙忌惮正阳山的威势,除了个别高修,其余练气士连谈及袁真页之死,都是含含糊糊,怕说出去被正阳山听见,再惹了麻烦。
甚至即便与他人言说,一个未曾修行的凡夫俗子,在禁绝神通的洞天福地,杀了一只元婴大妖......
怕是会被他人当作修行走火入魔了的呓语。
反而是“魏剑仙的小师弟”、“神仙台小师叔祖”这些名头,在山上流传多了些。
有人甚至称之为“魏晋第二”。
可这些人都未必真正见过林照。
刘灞桥环顾四周,未曾见到那个熟悉的少年身影,也不失望,收回了目光,见着同伴不甚在意的模样,不由心中咕哝:
‘我这林兄弟,拿着把弓箭就敢射元婴,气魄......或者说是道心,超过寻常人不知多少,天赋还深不可测,又是魏剑仙师弟,想来经过魏剑仙悉心教导,没过几年。说不定就要赶上我了。’
想到此处,他心中忽然多了些紧迫感:
‘得多用点心了,真要是被反超了,兄弟我这面子往哪放啊。’
......
神仙台早已非平日清修之地的模样。
在前山一片极为开阔的平地上,已然被开辟出一处方圆数里的巨大场地。
地面以白玉铺就,刻画着繁复玄奥的阵纹,隐隐有灵光流转。
山主赵景真亲自出手布置的阵法结界,足以让元婴境老祖在其中放手施为,而不虞波及外界。
战场边缘,还搭建起数座观礼台,位置最佳,视野开阔,是留给各派宗主、老祖等重要人物。
事实上,虽说神仙台地方极大,但除了正阳山与风雷园这两方主角,以及真武山宗主岳顶这等在宝瓶洲顶尖的大练气士有资格登临神仙台,在近处观战之外。
其余随行而来的各派弟子,大多被安排在文清峰等处休息。
生死决斗时,也是在其他地方隔峰远观。
风雪庙作为东道主,也未曾限制来客的活动。
若是各派年轻弟子想趁机参观一下这兵家祖庭的诸峰胜景,只要不涉足禁地,风雪庙也不会阻止。
于是,山道之间,亭台楼阁之处,便多了许多身着不同宗门服饰的年轻身影,三三两两,或赏景,或论道,或与相熟的风雪庙弟子交谈。
连平日里较为清静的观剑楼,今日也多了些外来修士的身影。
毕竟风雪庙观剑楼收藏颇丰,名声在外,许多年轻剑修都心生向往,有机会自然要来看一看。
云海翻涌,松涛阵阵。
两道身影并肩而行。
一位是脚踏莹白飞剑、身形如稚童般的风雪庙山主赵景真。
另一位则是身着朴素道袍、面容普通、气质内敛的真武山宗主岳顶。
两人缓步走在一条僻静的山道上,周围云雾缭绕,偶尔有交谈声和笑声传出。
宝瓶洲这两座兵家祖庭,虽说门下弟子在外游历时,难免因意气或资源有所争锋,但两大宗门高层之间的关系,却远比外人想象的要平和,甚至可以说是相当不错。
至少,比那对势同水火的剑道圣地,正阳山与风雷园之间的关系要好上太多。
追及原因,一来是风雪庙与真武山之间,并无如正阳山与风雷园那般绵延数百年、浸透两宗鲜血的刻骨仇恨。
二来,则是因为宝瓶洲的兵家祖庭,其道统渊源,其实都发源于中土神洲那两座更为古老的兵家祖庭。
而无论是开辟兵家道统的两位老祖,还是屹立于中土神洲的兵家祖庭本身,彼此之间的关系也颇为融洽。
毕竟,诸子百家,兵家只是其中之一。
之所以会形成两座祖庭并立的格局,更多是因为修行理念上的细微差别。
例如真武山更注重在俗世王朝中传道、积累香火愿力,而风雪庙则更侧重于修士自身的修行与超脱。
这算不得你死我活的“道争”,更多是道路选择的不同。
赵景真踩在飞剑上,抬眸望了一眼远处文清峰方向隐约可见的人影幢幢,摇了摇头,稚嫩的面庞上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
“自三百年前,李抟景剑斩正阳山那位女子祖师之后,这每过一甲子,正阳山便有人前往风雷园挑战,闹得沸沸扬扬。可哪一次不是雷声大,雨点小,最终多是草草收场,何曾有过今日这般声势?”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玩味:
“瞧瞧,半个宝瓶洲有头有脸的山上宗门都派人来了,咱们还得开启山水画卷,供外界观摩,山门外,还不知道有多少散修野修,正偷偷摸摸施展水月镜花之类的法术,想要窥探一二。这动静,可真是好大一番动作。”
岳顶样貌普通,气质也极为平凡,与身旁鹤发童颜、灵秀逼人的赵景真比起来,更像是个寻常的山野道人,完全看不出是执掌一座兵家祖庭的巨擘人物。
他闻言,只是淡然地笑了笑,声音平和:
“倒也正常。正阳山被风雷园压了整整三百年,当了三百年的笑话,心中这口恶气,憋得实在太久。如今自觉时机成熟,自然是想方设法,要弄出最大的场面,不仅要赢,还要赢得风光,赢得天下皆知,好一举洗刷这数百年的屈辱。”
岳顶目光平静,道:
“况且,平心而论,正阳山这一百年来,发展确实不俗,近些年更是接连出了几个像苏稼这般天资卓绝的剑道胚子。反观风雷园,虽有李抟景一人独木撑天,但中青一代,除了刘灞桥等寥寥数人,确实显得有些青黄不接。若非有李抟景这块金字招牌和绝对武力镇着,单论宗门整体势头,风雷园反而真有些势弱了。”
这倒是事实,赵景真也是颔首。
抛开李抟景,风雪庙与正阳山之间宗门底蕴相差本就不是很多。
但正阳山确实在某种层面上,更强一些。
比如闭关多年的正阳山祖师夏远翠。
平心而论,在赵景真看来,其人突破上五境的概率不低。
正阳山宗主竹皇亦是如此。
至于身死道消于骊珠洞天的袁真页,本来也确实有些优势......确实可惜了些。
他稚嫩的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说起来,正阳山为了让这场盛会声势足够浩大,不仅广邀宾朋,甚至连将战场设在神仙台这等‘仇家’地盘的条件,都硬生生忍了下来。这脾气……倒真是一如既往。”
赵景真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
面对三百年前一剑斩杀他们女子祖师、压得正阳山抬不起头的李抟景,正阳山选择了隐忍,韬光养晦。
如今面对似乎势弱、有望战胜的风雷园,他们又能暂时按下对袁真页死于风雪庙弟子之手的仇怨,同意在神仙台决斗。
这份“忍”功,即便是赵景真,也不得不暗自摇头。
当真是能屈能伸。
岳顶闻言,只是无奈地笑了笑,并未直接评价。
事实上,选择风雪庙作为此次生死擂台的场地,背后确实有一番复杂的博弈和考量。
放眼整个宝瓶洲,实力足够强大、有足够威望和公信力来主持这等涉及两大剑道圣地存亡的生死决斗,并且与双方都没有不可调和之深仇大恨的宗门,其实并不多。
便是与世俗牵扯较多、但总体还算中立的真武山,也因为某些利益纠葛,与正阳山并非全无芥蒂,难以让正阳山完全放心。
风雪庙,本是极佳的选择。
作为宝瓶洲兵家祖庭之一,底蕴深厚,超然物外,门下弟子多以修行为主,较少卷入世俗纷争,与各派关系都还算融洽。
由风雪庙来做这个公证人,各方都能接受。
如果抛开杀了袁真页的林照的话。
可惜,这个不太好抛开。
按理说,正阳山绝无可能同意在“仇家”的地盘上进行如此重要的决斗。
可偏偏,最终地点还是定在了风雪庙的神仙台。
其中风雷园的态度起到了关键作用。
当初几方势力坐在一起商议决斗地点时,面对场地的选择,风雷园的长老轻描淡写地主动提议:
“既然要选个中立之地,我看风雪庙的神仙台就挺好。地方够大,有赵老祖在,也能确保公平。”
此言一出,当时在场的正阳山长老们瞬间炸锅,个个怒发冲冠,几乎要拍案而起。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羞辱!
在杀了我们老祖的凶手宗门里决斗?风雷园安的是什么心!
场面一度剑拔弩张,火药味浓烈。
几位正阳山长老气得脸色铁青,指着风雷园的人厉声呵斥,差点就要当场动手。
风雪庙和真武山也是左一句“大局为重”,右一句“莫伤和气”,给劝了下来。
那些正阳山的长老最终阴着脸坐回原位,显然是被风雷园这“损到家的”提议给恶心坏了。
这无异于在正阳山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还逼着他们必须咽下这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