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心中忽然涌起一股类似偶像塌房的破灭感。
这些年来,他受坊间传闻耳濡目染,早已将夏言当做了匡扶朝政的国之柱石,更被他视作一生追随的目标。
甚至此前有人质疑夏言,他都能与人争执到红温为止。
可是如今当夏言就坐在他的面前。
毫无根据,只凭臆想,明显对人不对事的时候。
他只感觉自己心中那尊遥不可及的国之柱石形象出现了丝丝裂痕。
他虽是个耿直的人,有时还控制不住脾气,但他不是傻子,好赖话他分的清楚,弦外之音他也听得明白。
尤其夏言前面铺垫了那么多,最后才表露出真实意图的套路,更是令他看清了这位偶像的虚伪一面。
此刻的夏言在他眼中,与此前怂恿他与鄢懋卿冲突、还在背后暗自推他的那群新科进士已经没有了差别。
或许是因为此前对夏言过于崇敬。
此刻这种偶像塌房的破灭感,令本就容易暴躁的他在失望之余,还感到出离的愤怒。
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可耻的背叛,是一种无情的欺骗,是背后刺来的一柄利刃。
下一刻。
高拱再次拎起茶壶,将夏言面前那个一口都未曾品尝的茶盏彻底斟满。
放下茶壶的时候,又悄然将壶嘴对准了夏言。
“夏阁老,请用茶。”
“?”
夏言见状表情一僵,脸色异常难看。
壶嘴对人,茶满送客!
这种茶道上最为浅显的茶语他又怎会不知?
可是他自问刚才的那番话没有任何疏漏,既画足了大饼又给足了里子。
若换做是其他的新科进士,此刻必是早已诚心诚意的向他跪拜,怎敢像高拱这般冷漠无礼?
难道是郭勋给他画的饼更大更圆,甚至已经给了他难以拒绝的实际好处,彻底将其收买了过去?
亦或是即将走人的他,在高拱看来已是一壶凉茶?
“哼!不识抬举!”
夏言随之拍案而起,拂袖而去。
一个新科进士竟敢对他如此无礼,这绝对是他此生受过的最难以接受的侮辱,是可忍孰不可忍!
自今日起,这个高拱亦是他不共戴天的敌人,绝无回旋余地!
他就算是革职闲住,对付不了郭勋,甚至也对付不了郭勋的义子鄢懋卿,难道还对付不了高拱这么一个在朝中既无背景亦无靠山的区区庶吉士?
自断前程!
……
短短三天假期,几乎一晃而过。
转眼就到了鄢懋卿与高拱回翰林院点卯上课的时候。
对于上馆课这件事,白露显然比鄢懋卿上心多了。
天未亮时她便偷偷起床命下人备好了朝食,又亲自服侍鄢懋卿洗漱穿衣。
甚至临出门的时候还将他叫住仔细抚了一遍衣襟边摆,砸吧着小嘴念叨了一句“我夫君真俊俏”,然后才依依不舍的将他送出门去。
鄢懋卿不喜欢坐轿子,所以搞了一辆通勤马车。
坐在有点颠屁股的马车上,他又昏昏欲睡起来,脑中迷迷糊糊的闪回着最近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首先是《玄破苍穹》的连载事宜。
刘掌柜前天还跑来催了一回稿子,于是鄢懋卿理直气壮的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了他:
“哥太监了,以后别再来找哥催稿了!”
理由很简单,之前中译中《玄破苍穹》在鹿鸣阁投稿连载,本来就只是一次闲来无事的市场试水,为的是给致仕回乡之后的生活多找一条生财之道。
既然如今已经证明这条道路可行,而他现在又不缺钱,当然没必要继续下去。
就算鹿鸣阁倒闭也与他无关,反正那是郭勋的产业,又不是他的产业;
其次是郭勋的事。
这是郭勋来鄢宅给“义儿媳妇”见面礼时自己说的,他过些时日就又要去大同了。
自他在早朝上主动请缨之后,朱厚熜虽然当众烧了那箱账目,但并不代表那边的事就这么草草结束了。
朱厚熜最终还是将他任命为宣大总督,前往大同厘清军务的同时,尽快与俺答商议通贡事宜,建立一个全新关市税赋机构。
除此之外,郭勋还从朱厚熜那里领到了一份秘密名单。
名单上没有一个边军将领的名字,全是此前那箱账目中向俺答走私的商贾。
朱厚熜的意思是,这份名单上的人一个不留,统统抄家斩首。
此举既可震慑那些边军将领配合厘清军务,又可借势重构北方的商业网络,有的是想代替挣钱的人拍手称快。
对此郭勋显得非常兴奋,态度也非常积极。
他甚至还说,他这回之所以主动请缨,是因为忘不了阳和塞军民当时那崇敬的目光。
所以鄢懋卿才觉得这个便宜义父是真疯了,这根本就不是他认识的郭勋好吧。
而且鄢懋卿觉得,朱厚熜八成也是这么觉得的……
最后就是关于“壬寅宫变”的担忧了。
这两天他一直在思考这件事,可是直到现在也没拿定主意。
毕竟担忧终归只是担忧,他实在无法确定这件事是否会提前一年多发生,没有准信儿的事如何取信于人?
别一不小心搞成狼来了的故事,反倒令朱厚熜之后放松了警惕,可能更加容易好心办成坏事!
至少从他个人的角度来分析,朱厚熜支棱起来对于国家来说应该算是利大于弊的,毕竟前期他支棱着的时候,的确办了一些利国利民的实事。
而且他很清楚,“壬寅宫变”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可以算是朱厚熜最重要的人生转折点。
至少史书上是这么说的:
自“壬寅宫变”之后,朱厚熜才真正搬去了西苑独居,自此再不上朝,不见大臣,一心玄修……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锦衣卫办案,停下车来,配合检查!”
一声暴喝忽然传来,吓得前面的马夫连忙“吁”了一声一个急停。
“欸?!”
鄢懋卿也出现了应激反应,连忙抬头向车顶张望。
还好还好!
这回没被直接掀了车顶,刚才的声音听起来也应该不是沈炼。
鄢懋卿抚着砰砰直跳的胸口松了口气,随即掀开车帘向往张望:
“怎么回事?”
却见路口站了满满一排披甲执锐的锦衣卫,甚至还摆上了拒马限制通行,似乎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领头的锦衣卫官员看到鄢懋卿,当即走上前来施礼:
“原来是鄢吉士,这是去翰林院点卯啊?”
“这位上官认得我?”
鄢懋卿仔细回忆了一下,似乎此前并不认识这个锦衣卫官员。
“鄢吉士真是贵人多忘事,那日我曾与陆指挥使、阎统领一道护送鄢吉士回府。”
“哦,失礼失礼,见过上官。”
鄢懋卿顿时对其一脸笑容还礼,这才顺势问道,
“上官,今日城内戒备如此森严,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嘘!”
那锦衣卫官员立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神色复杂的压低声音道,
“不要多问,皇上昨夜遇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