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卿贤弟,你这又是咋了?”
不远处传来高拱关切的声音。
他在翰林院素来与鄢懋卿形影不离,刚才课间出来撒尿的功夫,再回去时就不见了鄢懋卿,于是便出来寻找。
结果找来找去,却在翰林院外面一处避人的楸树下找到了他。
还是一个抱着脑袋愁眉苦脸、几欲落泪的他。
“没事儿,只是一时思念我家夫人了。”
鄢懋卿整理了一下情绪,将眼眶中充斥的泪水咽回肚里,站起身来故作轻松的道。
唉,回到家中在白露面前也得强颜欢笑。
若是让白露得知居然是鄢懋卿设计扒了她的五品诰命夫人封号,真不知道她会怎么看待这个“家贼”,会不会因此影响夫妻感情。
也是因此,鄢懋卿才会去找刘掌柜办这件事,而不是派白露带来的那些更值得信任的白家家仆去办。
而这一切的一切……
鄢懋卿不由回想起事情一步一步发展到今日的起因,看向高拱的目光中立刻又浮现一丝恨意。
都怪高拱这个丸八蛋!
“呦呦呦,你家夫人难道是天仙不成,竟能教你这般时刻思念?”
高拱还不明白怎么回事,还在一旁咋舌调笑。
“我家夫人陪嫁三千两,天天给我吃鹅腿,如何?”
鄢懋卿正在气头上,自然立刻反唇相讥。
“……”
高拱无言以对,尴尬的咳嗽了一声,当即顾左右而言他,
“走吧走吧,下一堂时事课就要开始了,这堂课陈学士主讲,他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迟去了怕是又要当众训斥于你。”
“嘁,丸八蛋!”
鄢懋卿又在心里多骂了一句,这才与他并肩返回翰林院。
一边走他还一边在想,既然朱厚熜做了如此决定,恐怕不久就会降下两道诏书。
一道自然是关于严嵩的惩处决定。
一道则是关于白露那个五品诰命夫人的解释,如此他这个正五品的奉议大夫身份肯定便要公之于众。
唉……
这还让他怎么继续以普通庶吉士的身份与翰林院这群杂鱼相处,岂不是又要受到许多不必要的关注,上哪说理去啊?
……
这堂时事课的主讲陈学士,鄢懋卿一早就打过交道。
此人正是鄢懋卿头一回来翰林院告假时,遇上的那个喜欢乱打听的老学究,翰林院侍读学士陈英达。
这是一个脾气很臭的倔老头。
说起话来嗓门很大,对翰林院的下级官员和庶吉士要求也很高。
小到错字坐姿,大到礼仪制度,但有一处地方出了些许差池,便会立刻引来他不分场合、不顾头脸的训斥。
因此翰林院的下级官员和庶吉士都比较怕他,平日里见了他都立刻绕道而走。
就像现在。
陈英达刚进入堂内,所有的庶吉士便已挺起了腰杆正襟危坐,连呼吸声都轻微了许多。
“哼,这才是翰林学子该有的风貌!”
陈英达来到堂前环视一圈,嘴里也没一句好话,随即一双老眼便带着毫不掩饰的不满看向了鄢懋卿,极有针对性的说道:
“无规矩不成方圆,你们既然已成为朝廷蓄士,朝廷制度于你们而言,更是方圆中的方圆。”
“既不可不知,亦不可不明!”
“既然老夫主讲时事,那么今日便不妨紧跟时事,与你们好好讲一讲封诰制度!”
“鄢懋卿,这堂课你尤其需要仔细听讲,给老夫站起来听!”
“……”
一众庶吉士闻言纷纷回头看向鄢懋卿。
有人表示同情,有人幸灾乐祸,有人表示不关我事,还有人庆幸陈英达这堂课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自己应该可以放松一些了。
不过话说回来,陈英达也的确算是紧跟时事,这的确是一堂名副其实的时事课。
毕竟鄢懋卿的夫人是五品诰命夫人的事今天早上才传播开来,许多人都是到了翰林院之后才听说。
“站着就站着呗,我在后世的时候还坐过讲台边上的特座呢,这有什么?”
鄢懋卿心中吐槽了一句,倒也没想顶撞这个其实没太多坏心眼儿的倔老头,索性大大方方的站了起来。
“哼!”
陈英达却又冷哼一声,白了他一眼之后才大声讲道,
“三纲者,何谓也?谓君臣、父子、夫妇也。”
“故君为臣纲,君正则臣亦正矣;父为子纲,父正则子亦正矣;夫为妻纲,夫正则妻亦正矣。”
“鄢懋卿,你单独跟老夫念‘夫为妻纲,夫正则妻亦正矣’,连念十遍,令堂内众人都听清楚!”
“……”
鄢懋卿无奈,心说诰命夫人又不是我封的,你有本事让皇上念去。
不过出于心中对师长起码的尊重,他还是忍耐了下来,选择乖乖照做:
“夫为妻纲,夫正则妻亦正矣……”
“哼!”
盯着鄢懋卿念完之后,陈英达依旧是冷哼一声,继续大声讲道:
“《大明会典》诰封之制云:妇当视夫若子之品,惟夫官居一品至五品者,妇得授诰命。”
“鄢懋卿妇膺诰命,违三纲之道,乱阴阳之序,致天地倒悬,亟宜厘正,刻不容缓!”
“鄢懋卿,再将这句话给老夫连念百遍,令堂内众人都听清楚!”
“陈学士……”
高拱闻言心中一急,冲动之下竟站起身欲对陈英达提出质疑。
毕竟他可是发过誓的,今后在翰林院一定全力维护鄢懋卿,怎能食言?
如果说之前那十遍还在正常的馆课诵读范围之内,如今再让鄢懋卿连念百遍,这在高拱看来就已经是明摆着欺辱人了。
再者说来,如何封赏又不是鄢懋卿说了算的。
若有不满为何不上疏向皇上进谏去,侍读学士又不是没有上疏的资格,甚至有时皇上举行经筵,还有机会面圣直谏的机会,这般当众欺辱鄢懋卿又算怎么回事?
“放肆!”
骤然响起的一声暴喝,强行将高拱打断。
打断他的人不是旁人,正是鄢懋卿。
他注意到高拱起身,已经明白这个容易冲动暴躁的家伙打算做些什么。
在翰林院公然顶撞师长可不是什么好事,不论对错日后都必将受到上下全体官员师生的排斥,这事是没有道理可讲的,高拱这辈子恐怕都要毁在这件事上。
所以他此刻不能不出言阻止,坐看高拱一时冲动自毁前程。
其实这事鄢懋卿此前也不是没有想过自己来干,不过想到锦衣卫都要护送他来上馆课……只怕除了让自己今后在翰林院过得不舒服之外,对致仕回乡也起不到什么实质性的作用,因此才没有付诸实施。
“放肆?”
高拱不由一怔,是对我说的么?
“???”
陈英达与一众庶吉士已是满脸惊诧,这话不论是对高拱说的,还是对陈英达说的,鄢懋卿似乎都没有资格说这两个字吧?
“鄢懋卿,你大胆!竟敢在堂上……”
陈英达刚张开嘴想说些什么。
“陈学士,你大胆!《大明会典》便是教你这么与上官说话的?”
鄢懋卿立刻又将陈英达打断,从怀中掏出了刚到手不久的银印与制书,腆着并不存在的“将军肚”,迈着方步一步步向讲台走去。
侍读学士,从五品。
奉议大夫,正五品!
谁是上官不言而喻……
本来还想以普通庶吉士的身份与你们再多相处两天,何故苦苦相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