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贼可是要凌迟大罪,三族亦将受到牵连!
    而若只是贪墨受贿、尸位素餐、结党营私等等罪名的话,则还有回旋的余地,甚至可能留下一条性命……
    这一刻,关杰山想了很多。
    他的脑子如同被抽动的陀螺一般疯狂转动,以至于头顶都升起了屡屡白气。
    下面的人,全都已经背叛了他,他在太原府已经成了孤家寡人。
    上面那些个山西的代言人,则大概率也已经抛弃了他!
    皇上这回一定是动了真怒,决定对山西动真格的。
    而上面的人都在京城,都在朝堂之上,他们早一步收到了消息,已经决定断尾求生,因此才没有人传信过来通知于他。
    所以他已经被抛弃了,被他们用来平息皇上的怒火,被用来将此事翻篇。
    而鄢懋卿则是上面那些人的代理!
    所以鄢懋卿才会刚到太原便如此目标明确的针对他,定要将他与张寅一同打作白莲教叛贼,让他万劫不复!
    现在他已经谁都指望不上了,必须自救!
    如何自救?
    首先,决不能让太原府生出事端,否则鄢懋卿一定会坐实他的反贼之罪。
    哪怕他是朝廷的封疆大吏,趁乱将他杀死也依旧有功无过,毕竟刀枪又不长眼睛,平叛又怎会没有伤亡,反贼本来就是死有余辜;
    其次,既然上面的那些人指望不上了,如今全天下他能够指望的人,便只剩下了一个
    ——皇上!
    皇上一言可以杀人,也同样可以活人!
    他这样的二品官员,如果不是死于意外,定罪生死之事通常都要由皇上亲自拍板。
    如果他此刻能够戴罪立功,而且是可以打动皇上的功劳,那么皇上就有可能对他动恻隐之心,只将他罢官戍边以示惩戒。
    而皇上如今关心的事,无非就是白莲教和大同的事,甚至白莲教都只能靠边站。
    大同之事遭遇困境的原因是什么,又有谁参与了这些事情。
    他这个布政使多少还是知道一些关节与关键人物,只要他即刻修书一封向皇上认罪反水,并向皇上揭发更有分量的奸臣,助皇上扫清大同之事的阻碍。
    便是将功赎罪,便有可能活命!
    这可不是背叛,这叫你们做初一,便不能怪我做十五,是你们先抛弃我的!
    既然你们不仁,又怎能怪我不义?
    再次,自然便是鄢懋卿这把悬在他脖颈上的铡刀。
    这是他的燃眉之急,如果处理不好,极有可能等不到皇上从轻发落,他便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首。
    所以必须先将鄢懋卿稳住才行!
    他觉得鄢懋卿这回八成也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毕竟鄢懋卿虽是文官,但在满朝文武心中,他的定位其实更像是宫里的内官。
    内官与朝中官员沟通的纽带,无非也就是钱财与利益。
    既然如此,还是应该与其先交涉一番,那些人给了他多少,我关杰山给他双倍,还怕无法将其打动!
    若是再让他知道,我已经上疏皇上,认罪反水,还向皇上揭发了更有分量的奸臣。
    他应该也会明白,此事的局面很快就会发生改变,再杀我恐怕便要牵扯上他自己。
    这便是软硬兼施,双管齐下。
    不信他还能不知进退!
    心中想着这些,关杰山看向张大仁的目光中闪现一股寒意,嘴上却又正色说道:
    “事到如今,恐怕也不得不铤而走险了。”
    “不过此事必须仔细谋划、慎之又慎,一旦开始便再也回不了头了,万一出现任何疏漏,我们都将万劫不复。”
    “你方才说你爹在太原府经营的掌柜便有近百人,可有相应的名册,又如何确保一呼百应?”
    张大仁不疑有他,当即拍着胸膛说道:
    “关藩台只管安心,此事包在我身上,只需关藩台定下一个章程,白莲教随时可以响应!”
    “这不是请客吃饭,是干系身家性命的大事,我必须亲自确认你们白莲教有成事的本事,否则我宁可自缚上京向皇上请罪,如此至少不必连累家人。”
    关杰山闻言却面露迟疑之色,摇了摇头道,
    “立刻去将这些人召来见我,命他们带上各自麾下教众的名册。”
    “我要亲自询问,知道这回你们能搞出多大动静,再据此详细谋划,确保万无一失!”
    “这……”
    张大仁也是面露难色。
    不过不是因为找见这些“掌柜”有什么难度。
    而是因为他也知道下面的这些“掌柜”都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歪瓜裂枣,让他们出去造谣行骗还行,真让他们去办大事,只怕是很难入得了关杰山的法眼。
    另外,他自己也没比那些歪瓜裂枣强多少,刚才对关杰山所说的数目,也略微有些夸大其词。
    这本就他们白莲教发展教众的核心手段之一。
    不会吹不会骗如何忽悠住人,如何让人甘心献上家产和子女?
    “怎么,办不到?”
    关杰山斜睨过来。
    “能!能能能!我这便去办,最晚今日夜里便可将临近的‘掌柜’召来面见关藩台!”
    张大仁连忙答应下来。
    现在就是歪瓜裂枣,就是入不了关杰山的法眼,他也只能硬着头皮顶上。
    这已经不是什么“你爹在我手上”的问题了,也同样干系他自己的身家性命,无论如何也要拖上关杰山一起生事,否则脱离了这些当官的,仅凭白莲教只怕还没个屁臭!
    ……
    一个时辰后。
    布政使司后门有几人牵着马匹摸了出去,随后迅速分成两拨各奔东西。
    一拨人骑上快马直奔城门而去,身上携带一道加盖了银印的奏疏,出了城便踏上了通往京城的官道。
    这是关杰山刚刚写好的请罪奏疏。
    不但“诚心诚意”的将自己那些严重但不致命的罪状全都供述了出来,还一举揭发了山西边将、商贾在朝堂中的代言人,以及“晋党”中的一些核心成员的身份。
    关杰山还在奏疏中向朱厚熜保证,只要干掉了这些人,大同之事必将再无阻碍。
    他心里也清楚,这才是他保命的关键所在!
    而加盖那个皇上赏赐的银印,则是为了确保这道奏疏能够直达天听,不必经过通政使司之手。
    像他这样的封疆大吏,一般都有一枚这样的银印。
    只不过这本来该是皇上赐给他们用于助皇上不被蒙蔽视听的银印,以前却被他们用成了欺上瞒下、攻讦政敌的法宝,许多想办实事的忠臣、良臣、直臣都被压在这枚银印,要么雪藏、要么贬黜、要么身死。
    另外,关杰山还在奏疏中声泪俱下的写明,他这回不惧强权、勇于检举已经抱了死志。
    这些人相关的罪证,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不便一同送入京城,如今已经被他埋藏在自己府上的后院。
    他将誓死守护罪证,等待皇上派人来取……
    另外几人,则步行直奔如今已经被鄢懋卿鸠占鹊巢的知府衙门。
    “站住,干什么的?”
    刚来到知府衙门五十步之外,英雄营的将士便已经端起了自生鸟铳,大声质问几人。
    “军爷留情!”
    为首一人连忙举起手来,也不自报身份,只是陪着笑回应,
    “我家老爷命小人给鄢部堂送一封信来,鄢部堂只需看过书信,便知道我家老爷的身份与诚意,可否请军爷代为转交。”
    说着话的同时,几人目光却不自觉的瞄向十余个正拎着桶用水洗地的英雄将士。
    随着他们一瓢水一瓢水的泼下去,地上殷红的血迹便被冲淡了一些,流向府衙旁边地势较低的水槽之中。
    这几人不由紧张起来,迎着黑洞洞的枪口心脏砰砰直跳。
    这是真杀人了啊?
    这位鄢部堂竟如此狠辣彪悍,根本就没将太原府那些有头有脸的人放在眼中啊。
    他们并不知道,如果他们再早来一会,说不定还有机会看到一部分亲信随从和轿夫冰冷的尸首呢。
    只不过现在已经被其他还能喘气的人,带着“不可轻举妄动”的嘱托抬回家去了……
    “过来一个人,把信交给我就行。”
    正在值守的沈坤接过话茬,对这几个人招了招手。
    “是。”
    为首那人连忙取出怀中的信件,举着手小跑着来到沈坤身旁,躬身双手呈上。
    “你可以走了。”
    沈坤也不与他废话,转身便进了府衙。
    待他找到鄢懋卿的时候,鄢懋卿正在府衙后院的班房里“探望”张寅,才刚靠近就听到里面传来张寅哀求的声音:
    “鄢部堂,事到如今我认栽了,您想知道什么只管问便是,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用不用,就你们白莲教这点破事,我真没什么要问的。”
    “要不我自己说也行,您给划个道道,您说从什么时候开始说起,我就从什么时候说起!”
    “别别别,实在没有这个必要,我就过来看看你死没死,现在已经看完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鄢部堂?鄢部堂?留步啊!”
    “……”
    沈坤立在门口,面色说不出复杂。
    守门门口的严世蕃拍了拍他的肩膀,眨着一只独眼笑容古怪的道:
    “沈参将,看来你以前也没见过求着招认的嫌犯和死活不听的审官啊。”
    “跟着我小姨夫出来办事,是真他娘的长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