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父圣明!”
夏言再重重叩首,声音有些颤抖。
也不知究竟是激动还是感动,无端给人一种“杜鹃啼血猿哀鸣”的悲壮感觉。
“黄锦,扶夏阁老起来。”
朱厚熜内心亦是不免有所触动,竟极为罕见的当面给了夏言一个承诺,
“你既有如此忠心,今回无论成功与否,只要你果真用了心,事后朕都绝不会亏待了你。”
“谢君父圣恩,微臣感激涕零!”
夏言又拜了一拜,方才在黄锦的搀扶下慢慢站起身来。
他明白这是怎样的恩宠,皇上此刻让黄锦搀扶他起来,绝对是比赐食更加亲近的事情,至少在本朝绝无仅有!
同时他也知道,这极有可能又是朱厚熜驭人的手段。
但这至少能够证明,朱厚熜已经完全接受了他的意见,这回应该不会再有所保留,而这正是他想要达成的目的。
结果却听朱厚熜又沉吟着道:
“就依你所言,稍后朕会下诏内阁与锦衣卫,将翟銮、张瓒与杨博三人停职羁押,命你领衔三法司协同锦衣卫核查此事,由詹事府监督。”
“不过闭关玄修的事就算了,朕决定称病在西苑静养,近些时日除了你与成国公、英国公三人之外,谁都不见。”
“你以为如何?”
“……”
夏言闻言心头微颤。
须知建议皇上对外宣称闭关玄修亦是他深思熟虑过的事情。
皇上痴迷玄修的事早已天下皆知,尤其是去年杖死了太仆寺卿杨最之后,这方面的骂名早已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因此就算这回再宣布闭关玄修一些时日,皇上也不至于背负更多的骂名,因为已经没有了更差的空间了,至少夏言心里是这么觉得。
但如果皇上决意称病的话,可就又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众所周知,在这种皇权专制的时代,皇上的龙体状况与朝局稳定息息相关。
一旦皇上龙体有恙,尤其直接进入外界不知内情的隐居状态,朝野之中便会立刻出现流言蜚语,蛰伏在朝堂之中的牛鬼蛇神也会立刻蠢蠢欲动。
届时朝局只会更加混乱,这种情况下必是更容易引发乱局。
甚至可能导致各方此前还能虚与委蛇的朝堂势力围绕着几个皇储,迅速陷入分裂敌对的状态。
心中想着这些,夏言立刻开口劝谏:
“君父,微臣以为大为不妥……”
“你方才说过,大明虽自有法令,但终归还是人治,朕欲励精图治,便必须以人为本,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朱厚熜则虚着眼睛打断了他,开口反问道,
“既然你劝朕快刀斩乱麻,朕亦已决意快刀斩乱麻。”
“一个乱也是乱,一群乱也是乱,为何不能让局势变得更乱一些,同样一刀斩下去岂不是斩获更多?”
“另外,你这回出此策略,本就是浑水摸鱼般的投机取巧。”
“既是浑水摸鱼,为何不让水变得更混一些,令水中的鱼儿摸不着东南西北,一时之间无法聚成大群,不能形成合力与你相抗,岂不更有机会成事?”
听到这里,夏言终于完全明白了朱厚熜的用意。
嘴巴不自觉的微微张开,望向朱厚熜的目光之中又多了几分敬畏。
这就是当今皇上!
“其智若妖”这四个字放在他身上,真是一点都没有夸大。
他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大同之事不仅是大同之事,山西之事不仅是山西之事,大同与山西形同一发,牵动这一发必动全身。
所以在此之前。
皇上只欲先办成大同之事,是希望将因此可能引发的朝局震动限制在可控范围之内。
如今决意依他所言,将山西作为试点快刀斩乱麻,那便是掀了此前大伙一同吃饭的桌子。
届时唇亡齿寒,许多人都担心没了饭吃,陕西是否坐得住,甘肃是否坐得住,辽东是否坐得住,东南又是否坐得住?
为了共同的利益,这些势力联合起来形成合力的可能性不能说是没有,只能说是极高!
那么这件事胎死腹中,而他夏言也要被皇上推出来背锅的可能性也是极高!
可如果皇上“龙体有恙”,那情况便一定会发生改变。
这些人虽在这件事上有着共同的利益,但毕竟只是眼前利益,再大又怎能大的过争夺未来的“从龙之功”?
“从龙之功”注定只有少数人,或某一个势力可以争得,各方势力注定无法团结一致。
何况如今太子与裕王、景王年纪尚小。
谁若是能争得“从龙之功”,便等于争得了可以凌驾于皇权之上的顾命大权,不说可以为所欲为吧,将来也一定可以获得千倍万倍的回报,有几个人能不为此心动?
如此一来,朝野之中对于大同和山西的关注必定被分散,甚至完全转移,阻力必定下降不少……
因此,皇上此举不是在给他加压,而是在给他减压!
这……
夏言不得不怀疑,皇上是不是已经识破了他的心思?
他还巴不得借助这些人的合力攻讦,给皇上背了这口黑锅,尽快革职闲住,致仕回乡呢……
不过如果说皇上是识破了他的心思,故意如此针对他,却也无法完全说通。
因为皇上做出如此决定,也是押上了极重的筹码。
首先押上赌桌的,就是皇上的三位皇子,太子、裕王和景王。
在这件事中,三位皇子必将置身于漩涡的最中心,所有的明争暗斗都将围绕三位皇子展开,谁也不确定这个过程中会发生什么;
其次押上赌桌的,则是皇权。
虽然不是全部的皇权,但经过此事之后,必定会有部分皇权流向三位皇子。
权力这种东西对于很多人而言,一旦曾经抓在手中,便很难再放手。
虽然太子、裕王和景王年纪尚小,可能还不懂这些,但他们身边的母系、内官和属官,却早已是经不住权力诱惑的成年人。
皇上事后要收回这部分皇权,自是一定会使出雷霆手段。
届时必定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这一刻,夏言忽然有些后悔。
后悔今日不该多嘴,不该自告奋勇,不该认领此事。
皇上如今押上了如此重注,必是已经下定了决心,对此事势在必得。
而且不要忘了,山西还有一个堪比妖孽的鄢懋卿。
他在太原能够办成这令人咋舌的奇事,如今再有皇上如此不惜押上三个皇子鼎力相助,莫说是大同那点事,自己刚才提议的山西之事恐怕也将成为顺理成章的事。
在这种情况下,各方势力又很难形成合力,哪怕有人攻讦于他,力度怕也远远不够。
那他事后得立下多大的一个功劳啊?
他这有生之年,还有机会革职闲住,回乡养老么?
可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已经把自己架了起来,能不能退出只怕已经由不得他了。
“皇上圣明,微臣遵旨……”
迎着朱厚熜不容置疑的目光,夏言实在找不出反对的理由,终于没有再劝谏,躬身应了下来。
不行!
老夫必须再好好想想,看看在此事中能不能漏出什么破绽,务必将功劳推到鄢懋卿身上的同时,领下一些皇上无法容忍的罪责!
如此非但为鄢懋卿铺平了入阁的道路,老夫还可以顺势回乡养老。
这才是老夫想要的一举两得!
……
与此同时。
鄢懋卿已经随军出了雁门关,抵达辖属大同府的应县境内。
然后他就遇上了和翟銮当初巡视甘肃时一样的状况……
“鄢将军,前面的探路斥候回报。”
沈坤来到鄢懋卿的马车旁边,蹙着眉面色苦恼的报道,
“前方五里处的道路上聚集了一千余名畏兀儿牧民,听闻皇上钦差途经此地,拦在路上讨要封赏。”
“斥候上前劝其离开,这些牧民不为所动,还对斥候恶言相向,投掷石块驱赶。”
“斥候无法,只得折返回来请示。”
这对于沈坤来说,或者说对于大明的绝大多数官员而言,都是个不好处理的两难问题。
这些边境的少数民族牧民通常都比较彪悍,一言不合就有可能聚众杀官攻城。
虽然英雄营不惧他们,但也必须妥善处理这个问题。
冲突自然是能不起就不起。
毕竟他们名义上也是大明的子民,稍有不慎便会被扣上纵兵欺民、破坏民族团结的大帽子。
从而被人找到理由掀起舆情,向朝廷上疏的弹劾,惹来数不尽的骂名,甚至丢了官职与性命。
可是若想不起冲突,想要劝离这些思想简单还语言不太通畅的少数民族牧民几乎是不可能的,便只能满足他们讨要封赏的要求,选择破财消灾,吃下这个哑巴亏……
心中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就见鄢懋卿已经掀开车帘,探出脑袋来问道:
“什么畏兀儿牧民?我怎么不知道有什么畏兀儿牧民?你凭什么确定他们不是白莲教反贼?”
“啊?”
沈坤闻言一怔。
“应县境内官道上竟有一千余名白莲教反贼作乱反明,地方官员与附近的安东中屯卫胆敢隐匿不报,看来这应县已经不能只是途经了。”
鄢懋卿正色说道,
“传令下去,骑兵两侧包抄,火铳兵列阵前进,炮兵填充弹药,准备迎击白莲教反贼!”
“马车赶快点到前面去,我亲自给这些反贼最后一次退教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