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午后,阳光炙烈,透过301办公室朝南的窗户,在地面上投下近乎刺眼的光斑。窗外梧桐树上的蝉鸣声嘶力竭,仿佛在用尽最后的力气宣告盛夏的统治。办公室里异常安静,只有老式空调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勉强抵御着窗外的热浪。陈秋铭半靠在椅背上,手中那份《长治月报》已经翻到了末版,目光却有些游离,思绪似乎飘向了报纸之外,飘向了那个刚刚结束马尔代夫度假归来的张东生董事长,以及这可能意味着的、尚未可知的集团动向。
就在这时,办公室门被“哐当”一声推开,带进一阵短暂的热风。翁斯桐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他额头上挂着一层细密的汗珠,脸色因为匆忙而显得有些发红,呼吸也带着急促。
“铭哥!铭哥!”翁斯桐一边用手扇着风,一边语气急切地说道,“刚接到的紧急通知,今天下午两点,在学校南区大礼堂开全校大会!要求全体教职工都必须参加,而且——要统一穿工装!”他强调着最后几个字,生怕陈秋铭没听清。
陈秋铭从思绪中被拉回现实,他放下手中的报纸,坐直身体,眉头微蹙,有些疑惑地问:“全校大会?这么突然?知道是什么事吗?”学期的教学工作基本结束,学生也已离校,这个时间点召开全体大会,确实有些不同寻常。
翁斯桐拿起自己桌上的水杯猛灌了几口,摇了摇头,脸上也带着不解:“我也不知道具体什么事,通知上没说,就说是重要会议,不得缺席。可能是……临时的期末总结?或者有什么突发情况要通报?”他猜测着,同时迅速拿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滑动,“我这就把通知发到系工作群里,免得有人没看到。”
陈秋铭看着翁斯桐忙碌的样子,身体又重新放松地靠回椅背,语气带着一丝学期结束后的慵懒:“好吧,开什么会都一样。反正学生们都走得差不多了,咱们也算是暂时解放了,开个会就当是放假前的集体活动吧。”他倒是看得开。
翁斯桐发完通知,放下手机,脸上却露出了苦色:“铭哥你是轻松了,我这头还有一堆活儿呢!潘主任那边忙着整理这届毕业生的档案,催得紧,我得赶紧过去帮忙核对、盖章,下午开会前估计都弄不完。”
陈秋铭闻言,坐直了些,关切地问:“毕业生档案?那么多东西,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吗?要不要我帮你做点?”他出于同事间的关心,主动提出帮忙。
翁斯桐感激地看了陈秋铭一眼,但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他摆了摆手,语气有些勉强:“谢谢铭哥了!不过……潘主任也在那边盯着,他要求比较……细致。我……我先自己弄着看看吧,还有自律会的几个学生,尽量不麻烦你们了。”他话里的潜台词很明显,和潘禹会一起工作,氛围恐怕不会太愉快。
陈秋铭立刻听懂了翁斯桐的婉拒,他理解地点了点头,不再坚持。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指针已经指向了十一点二十。“这都快午饭时间了,你不先吃了饭再去?活儿是干不完的。”他提醒道。
翁斯桐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一个文件夹,一边往外走一边头也不回地说:“不吃了不吃了,时间紧任务重,潘主任那边催得急,我随便对付一口就行。铭哥你先去吃吧!”话音未落,人已经急匆匆地消失在了办公室门口。
陈秋铭看着翁斯桐消失的方向,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心里清楚,如果只是帮翁斯桐干活,他义不容辞,但一想到要和潘禹会共处一室,感受他那刻板挑剔的目光和不容置疑的指挥,他瞬间就失去了所有兴趣和胃口。那种压抑的氛围,比七月午后的闷热更让人难以忍受。
……
中午时分,西区食堂四楼的教工餐厅。与学期中熙熙攘攘、一座难求的景象相比,此刻显得格外冷清。打饭的教职工三三两两,交谈声也压得很低,整个大厅弥漫着一种假期来临前的空旷与宁静。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照进来,在光洁的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安静的光影。
陈秋铭刷了卡,随意打了份两荤一素的套餐,端着餐盘,习惯性地朝着他平时常坐的、靠窗的那个角落位置走去。远远地,他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王春雨已经坐在那里了。她面前放着一份几乎没怎么动过的午餐,手里拿着筷子,却心不在焉地轻轻拨动着碗里的米饭,目光不时地望向餐厅入口方向,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当她的视线捕捉到陈秋铭的身影时,那双清澈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被点亮的星辰,脸上自然而然地绽放出温柔而欣喜的笑容。
“你来了。”她的声音轻柔,带着一种熟稔的亲昵,“我等你半天了。”
陈秋铭走到她对面的位置坐下,将餐盘放在桌上,看着她那几乎没动的饭菜,有些心疼又有些好笑地说:“那你怎么不早点发消息跟我说?我好早点过来啊,免得你等。”
王春雨微微低下头,嘴角噙着一抹甜蜜的笑意,声音更轻了些:“不用。我就知道……会等到你的。”这是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仿佛冥冥中笃定他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她对面。
陈秋铭看着她低眉浅笑的模样,心头一暖,忍不住伸出手,动作自然地、带着宠溺地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笑道:“傻不傻。”然后才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王春雨被他亲昵的动作弄得脸颊微红,心里却像喝了蜜一样甜,也拿起筷子,开始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没过多久,两个熟悉的身影也端着餐盘走了过来。是章五洲和孟文桂。
“哎呦!难得啊!”孟文桂人未到声先至,她那爽朗的声音在安静的餐厅里显得格外清晰,“咱们‘新手村四人小分队’今天这是不约而同地聚齐了!看来这食堂的吸引力,还是比不上咱们的革命友谊啊!”她笑着在陈秋铭旁边的空位坐下。
章五洲也憨厚地笑着,在孟文桂旁边的位置坐下,接口道:“而且是不谋而合地聚齐了。看来大家都惦记着这放假前最后一顿‘工作餐’呢。”
王春雨笑了笑,然后像是想起了正事,压低了些声音问道:“对了,你们知道下午要开的那个会,到底是什么事吗?通知得这么急,还要求必须穿工装,感觉阵仗不小啊。”
孟文桂闻言,立刻来了精神,她身体微微前倾,也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表情说:“我倒是听到点风声!今天上午苏校长去我那儿拿药,顺口提了一句,说好像是有长治集团的大领导要来!具体什么事她没说,但看那意思,应该不是小事。”
“苏校长?苏琪吗?”陈秋铭确认道。
“对啊,就是苏琪副校长。”孟文桂点头,“她说最近感觉身体特别疲惫,我给她把了把脉,开了点安神补气的药。”
王春雨对学校的领导架构还不太熟悉,好奇地问:“我们学校一共有几个副校长啊?”
陈秋铭对此比较了解,解释道:“两个。一位就是苏琪副校长,主要分管教学、科研、学科建设这方面的事务。另一位是延武刚副校长,分管后勤、基建、安保这些。”
孟文桂补充道:“对,我们校医院的直属主管领导就是延校长。五洲,你们体育教研部是归苏校长分管的。”
章五洲挠了挠头,憨憨地问:“那天徒步比赛,开始时候讲话那个领导,叫何……何什么来着?”
“何双胜。”陈秋铭准确地报出名字。
“对对,何双胜,他是干啥的?也是副校长?”章五洲追问。
陈秋铭耐心地解释:“何双胜是副书记,同时兼任工会主席。他主要分管党务、宣传,还有学生工作这一大块。算是我们所有班主任、辅导员的总上级了。哦,对了,春雨,你们心理咨询中心的直属主管领导也是何书记。”
章五洲恍然大悟:“噢噢,何双胜是副书记,还有一个胡国华书记。”
“对,”陈秋铭点头,“胡国华书记是党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主管纪检、监察工作。”
王春雨理顺了一下,又问道:“校长是董富贵,那书记是谁呢?怎么好像只听说各位副书记,没怎么听说过书记?”
孟文桂接过话头,叹了口气说:“原来那位老书记,身体一直不太好,已经一年多没有公开露面主持工作了。前不久刚刚正式办理了退休手续。”
“原来是这样……”王春雨明白了。
孟文桂看着眼前这三个年轻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们几个,年轻有为,又都在关键岗位上,好好干,加加油!多年以后也当个书记、校长什么的,到时候多照顾照顾姐姐我就行!”
章五洲立刻把“矛头”指向陈秋铭,笑道:“桂姐,那得看铭哥的了!我们俩一个搞体育一个当大夫,估计是没戏了,铭哥可是搞行政的好材料!”
陈秋铭连忙摆手,自嘲地笑了笑:“快算了吧五洲!你可别捧杀我。就我这脾气,没把领导都得罪光已经是万幸了,还想着提拔?能安安稳稳把这班主任干好,看着学生们顺利毕业,我就心满意足了。”
……
下午一点五十分。龙城大学南区大礼堂。
这座能容纳近千人的大礼堂此刻已是座无虚席。所有的灯光都已打开,将内部照得一片明亮。天花板上巨大的红星标志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穿着统一浅灰色短袖工装的教职工们按照部门、院系分区落座,低声交谈的嗡嗡声汇聚在一起,形成一种庄重而略显沉闷的背景音。空调冷气开得很足,与窗外的炎炎夏日形成鲜明对比。
陈秋铭已经换好了工装,坐在了法律系教师所在的区域。他身姿挺拔,但眼神里带着一丝例行公事般的平静。巧合的是,或许是校办有意安排,心理咨询中心的座位区正好紧挨着法律系。王春雨也早早到了,她穿着合身的工装,更显得气质温婉。两人很自然地挨着坐在了两区交界的位置。
在周围人群和座椅的掩护下,在无人注意的座位下方,陈秋铭的手悄悄地伸了过去,轻轻握住了王春雨的左手。王春雨的手微微一颤,随即反手与他十指紧紧相扣。两人的手心都有些微湿,不知是因为空调不足,还是因为内心的紧张与羞涩。他们既贪恋着这份指尖传来的温暖与安心,又生怕被旁人察觉这份尚未公开的亲密,只能将紧握的双手隐藏在座椅的阴影里,身体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唯有偶尔交汇的眼神,泄露着彼此心照不宣的甜蜜与紧张。
陈秋铭为了转移注意力,也将目光投向了前方的主席台。深红色的幕布前,摆放着一排铺着墨绿色绒布的长桌,桌上已经摆放好了名牌和矿泉水。他的目光逐一扫过那些名牌——
董富贵、胡国华、何双胜、延武刚、苏琪……学校的领导班子成员基本到齐。
然而,当他的目光扫过靠近中间的几个位置时,瞳孔猛地一缩!那几个名牌上的名字,让他瞬间警觉起来。
“还真有集团领导来啊……”他低声对身旁的王春雨说道,语气凝重。
“谁?”王春雨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你看中间那个,挨着董校长名牌的那个。”陈秋铭用眼神示意。
王春雨仔细看去,只见那个名牌上清晰地印着三个字——钱本一。
“钱本一?”王春雨的眉头立刻蹙了起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安,“集团的副总经理?又是他!”她对这个名字印象极其深刻,上次陈秋铭调查安顺粮库案件,虽然最终因为阻力未能彻底深挖,但所有的线索都隐隐指向了这位位高权重的钱副总。“他怎么又来了?我怎么……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陈秋铭的手。
陈秋铭的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他低声道:“我觉得也是。而且你看今天的《长治月报》,头版就说张东生董事长结束度假回国了。这个钱本一,一直以来都被认为是张董事长的心腹,深受信任。他这个时候出现在学校……”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恐怕不单单是来听工作汇报那么简单。说不定,集团真的有什么大动作,或者……是要针对学校这边,搞些什么事情了。”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主席台,又注意到了另外两个名字——“朱构”、“邵良志”。
“你看那边,”陈秋铭用下巴微微示意,“朱构,还有邵良志。”
王春雨也看到了这两个名字,她的心更沉了一分:“朱构?不就是那个集团财务部的副部长吗?上次我们去安顺粮库检查,他是检查组副组长,那个人……看起来阴阳怪气的,感觉就不像是个正派的人。”
“对,就是他。”陈秋铭肯定道,眼神锐利,“还有那个邵良志!之前学校的后勤处处长,因为违规操作围标项目,被我实名举报,后来被集团调离了学校岗位,听说被塞到哪个闲职部门去了。这次……他怎么也回来了?而且还坐上了主席台?”
钱本一、朱构、邵良志——这三个名字组合在一起,仿佛带着一种不祥的预兆。他们都与陈秋铭有过或明或暗的过节,尤其是钱本一和邵良志。此刻他们联袂出现在这个全校大会上,其意味不言而喻。
陈秋铭和王春雨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凝重与警惕。原本因为假期来临而略显松弛的神经,瞬间重新紧绷起来。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压力,正从主席台那个方向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大礼堂。
王春雨感觉自己的手心有些发凉,她更紧地握住了陈秋铭的手,仿佛那是暴风雨中唯一的依靠。陈秋铭也用力回握了一下,传递着无声的安慰与力量,但他的目光却紧紧盯着主席台,眉头深锁,心中警铃大作。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原本以为只是例行公事的期末大会,此刻看来,注定不会平静。一场未知的风波,似乎正伴随着主席台上那几张熟悉而又令人不安的面孔,悄然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