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
关灯 护眼
飞碟文学 > 一叶知秋:龙城故事 > 第二百〇九章 泥屯夜话(二)

第二百〇九章 泥屯夜话(二)

    夜色中的泥屯山庄,如同一个被时光遗忘的静谧角落。包间内,暖黄色的灯光从造型古朴的吊灯上洒下,柔和地笼罩着围坐在红木圆桌旁的六人。空气中弥漫着佳肴的余香、淡淡的酒气,以及一种因深入交谈而愈发凝重的氛围。窗外,不知名的夏虫在草丛间吟唱,更远处是模糊的山峦剪影和点缀其间的稀疏灯火,与室内的“江湖夜话”形成了奇妙的呼应。

    陈秋铭夹了一筷子清蒸碟鱼头,鲜嫩的鱼肉在舌尖化开,但他的思绪显然不在美食上。他放下筷子,拿起湿巾擦了擦嘴角,目光扫过几位好友,最后定格在张得民身上,语气带着明显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愤:

    “对了,有件事正好问问你们,特别是得民。我们学校前两天刚开了全校大会,宣布了重要的人事变动。这事儿来得突然,里面有些安排,我怎么想都觉得蹊跷。”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眉头微微蹙起,“尤其是那个邵良志!我记得清清楚楚,前不久我实名举报他受贿和违规操作围标项目,证据确凿,他当时不是被停职接受调查了吗?按理说,这种问题一旦坐实,就算不进去,起码也得一撸到底吧?怎么这才过去没多久,他非但没事人一样,反而还升官了?这次被任命为学校龙兴校区项目开发指挥部总指挥,这可是个实权要害职位!”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包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对规则被践踏的不解与愤懑。桌上其他几人也停下了筷子,看向张得民,显然对这个话题都很关注。

    张得民闻言,脸上露出一丝“你终于问到点子上了”的复杂表情。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双手交叉放在下巴前,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揭露隐秘的口吻:“秋铭,你光知道他有问题,但你知不知道邵良志和钱本一是什么关系?”

    陈秋铭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我不知道啊?他俩……还有特殊关系?”他确实只查到邵良志的问题,对其背后的盘根错节并未深挖,或者说,当时的层级也触碰不到。

    “何止是特殊关系!”张得民嗤笑一声,带着点嘲讽,“钱本一和邵良志是亲家!明白了吗?邵良志的儿子,娶了钱本一的侄女!两家绑在一块儿呢!”

    “啊?”陈秋铭由衷地感到惊讶,眼睛微微睁大,“还有这层关系?我完全不知道!”他回想起当初举报时遇到的种种无形阻力,此刻终于找到了源头。

    “对,所以你以为你那举报为什么最后不了了之?”张得民摊了摊手,一副“你太天真”的表情,“就是钱本一动用关系和影响力,硬生生把邵良志给保下来的!我告诉你,在你举报之前,集团内部其实已经在酝酿提拔邵良志当副校长了,连风声都放出来了。结果你那举报信一来,虽然没能把他彻底扳倒,但也打乱了他们的步骤。钱本一为了避风头,就先把邵良志调回了集团总部,放在一个不痛不痒的闲职上待着。现在呢,风头过去了,我老爸又回来了,钱本一重新得势,当然要赶紧把‘自己人’重新安排到关键岗位上。这次回学校当项目总指挥,算是兑现之前的提拔,甚至权力更大了!”

    陈秋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他这次回去,就是专门负责老校区开发项目的。”

    “没错!”张得民肯定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甘,“龙兴校区,也就是老校区的开发项目,之前一直是我领着集团项目办在主导规划和前期工作。现在可好,钱本一上来,直接就在龙城大学成立了一个独立的项目开发指挥部,把我那个项目办彻底架空了!名义上说是为了加强领导、提高效率,实际上就是夺权!”他喝了一口酒,继续道,“而且,老校区开发,涉及的土地、工程、资金流,这可是个肥得流油的大肥差!里面的门道、操作空间太多了!这种核心利益,钱本一怎么可能交给外人?必须是邵良志这种‘自己人’去把控,他才放心。”

    陈秋铭深吸了一口气,眼神变得锐利:“原来如此……这套路可真够深的。不过,搞项目开发、工程建设这方面,确实是腐败高发区,我之前在新州工作时,就查处过多起这方面的案件,涉案金额巨大,手法层出不穷。”他的语气带着职业性的警觉。

    一直安静听着的裴广达此时推了推眼镜,用他那种冷静、条理分明的律师口吻插话道:“秋铭,你之前查办的主要是涉及公职人员的职务犯罪案件,适用的是《刑法》和《监察法》。像长治集团这种非公有制企业,其内部的工程项目,如果发生腐败问题,更多是涉及商业贿赂、职务侵占、挪用资金等罪名。虽然法律上也有明确规定,但实际操作中,调查取证难度往往更大,特别是涉及到关联交易、利益输送认定等方面,非常复杂,查起来确实费死劲了。”他客观地指出了其中的法律实践难点。

    陈秋铭点了点头,表示认同裴广达的专业判断。他接着又抛出另一个疑问:“除了邵良志,这次还有一个任命让我很意外。就是朱构,他去我们学校当纪委书记了。”

    张得民一听这个名字,脸上就露出了嫌恶的表情:“朱构?他本来就是钱本一的铁杆亲信,是‘安顺帮’的核心人物之一。上次你们去安顺粮库检查,明明已经抓住了钱本一的狐狸尾巴,为什么最后功亏一篑?就是因为检查组内部有这个朱构在暗中搞鬼!肯定是他利用副组长的身份,在里面上下其手,通风报信,甚至可能篡改、隐匿了关键证据,导致指向钱本一的证据链出现了无法弥补的漏洞,这才让钱本一有了狡辩和操作的空间!”

    陈秋铭回想起安顺粮库那次不了了之的调查,心中豁然开朗,同时又涌起一股无力感:“那这种人就属于典型的内鬼了!怎么非但没有受到处理,反而还把他派到学校去当纪委书记?这不是相当于让小偷去看守仓库吗?我真的搞不懂这种人事安排的逻辑。”

    张得民摇了摇头,脸上也带着困惑:“说实在的,这个安排,连我也看不太懂。朱构这个人,虽然是龙城大学出身,来集团总部之前还当过你们法律系的主任,但他在集团财务部当副部长期间,也确实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显眼成绩。如果安排他去龙城大学当个分管财务或后勤的副校长,我还能理解,毕竟是实权岗位,可以更好地掌控资源。可纪委书记这个职位……说起来地位是高,监督权也挺大,但在不掌握具体业务和财权的情况下,实权相对有限。钱本一把他安排到这个位置上,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他沉吟了一下,压低声音,“说不定……是另有阴谋?比如想利用纪委的身份,更方便地打击异己、掩盖问题?或者是在为下一步什么动作做准备?总之,不得不防。”

    陈秋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将张得民的分析记在心里。他想起胡国华的任命,又问道:“那胡国华呢?他这次被提拔为党委书记,应该不会是钱本一的人吧?我和他接触比较多,感觉这个人很正直,能力也强,风评一直很好。”

    “胡国华当然不是钱本一的人!”张得民肯定地说,“他和钱本一根本不是一路人。这次提拔他,更多是派系之间利益交换和平衡的结果。”

    “派系利益?”陈秋铭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难道长治集团内部,还分很多派系吗?”

    张得民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奈于这个话题的复杂性,但还是解释道:“没办法,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有利益之争。长治集团规模这么大,内部自然也不例外。要说派系很多倒也不至于,实际上主要就是三股力量。”他伸出三根手指,“第一,就是以我老姐张得慧和我为代表的,外面有些人戏称为‘公主帮’;第二,就是以钱本一为首的‘安顺帮’,他的基本盘主要在早年跟随他哥哥打天下的那批老人,以及像邵良志、朱构这样被他提拔起来的亲信;第三,就是以蔡建原为首的‘监事帮’。”

    “蔡建原我认识,”陈秋铭接口道,“就是上次去安顺粮库的检查组组长,集团监事会副主席。”

    “没错,就是他。”张得民点点头,“他是我大伯非常信任的人,可以说是心腹中的心腹。所以在集团内部,他虽然不直接参与经营,但地位超然,说话很有分量。”他顿了顿,看着陈秋铭,强调道,“蔡建原这个人,还是比较正派的,做事有底线,不像钱本一那样为了利益不择手段、蝇营狗苟。他欣赏胡国华,是纯粹看重胡国华的人品和能力,认为他是能做实事、敢担当的干部。胡国华和他之间,也是君子之交,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利益输送。这次提拔胡国华,就是蔡建原力主,我老姐这边也支持,算是‘监事帮’和‘公主帮’的一次合作,共同抗衡‘安顺帮’过度扩张的结果。”

    陈秋铭仔细听着,脑海中迅速将了解到的人物和事件与这三个派系对应起来,渐渐理出了一条相对清晰的脉络。“确实,这也很符合我对蔡建原和胡国华他们两人的印象。”他认同道。

    张得民最后总结道:“所以,目前长治集团内部的格局,基本上就是‘公主帮’和‘安顺帮’互相争斗、互相制衡,‘监事帮’则相对中立,扮演着某种裁判和稳定器的角色。我大伯虽然不出面,但蔡建原代表的就是他的意志。”

    听到张得民再次提到他那位神秘的大伯,李天帛忍不住好奇地问:“得民哥,我们外界一般都只知道长治集团的董事长是你父亲张东生先生。对于你大伯,还真的是知之甚少啊。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张得民脸上露出了罕见的敬畏之色,他放下酒杯,语气变得郑重起来:“我大伯,叫张东宝。他才是我们长治集团真正的创始人,也是最大的个人股东!集团最早就是他和钱本全带着我老爸一起白手起家创立的。可以说,没有我大伯,就没有长治集团的今天。”他环视了一下在座的朋友,声音压低,仿佛在诉说一个隐秘,“但是,很多年前,我伯母因病去世后,我大伯就心灰意冷,逐渐淡出了所有人的视线。他选择了隐姓埋名,过起了隐居生活。他现在具体在哪里,连我和我姐都不太清楚,他刻意切断了和家族的大部分直接联系。我们要想和他沟通,一般都得通过蔡建原转达。蔡建原原来就是我大伯的秘书,是他最信任的人。后来我大伯虽然名义上还挂着监事会主席的头衔,但他完全不管事,实际上整个监事会,就是蔡建原在全权负责。”

    陈秋铭默默地听着,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那位在新州结识的、住在乡村小院里、智慧通达的忘年交“云峰大哥”的身影。他心中微微一动,某种模糊的联想一闪而过,但随即又被自己否定——世间哪有如此巧合之事?他将这个念头压下,专注于眼前的讨论。

    “那么,按照这个说法,胡国华应该算是蔡建原,也就是‘监事帮’的人了?”陈秋铭确认道。

    “可以这么理解,”张得民点点头,“但更准确地说,胡国华是凭借自身能力得到了蔡建原的赏识和重用,他们更多是一种志同道合的工作关系。”

    刘译阳在一旁听得直咂舌,忍不住感叹道:“哎呀,我的天!你们这些豪门大族内部的关系,可真是太复杂了!听得我脑袋都大了!比记舞蹈动作难多了!”他夸张地揉了揉太阳穴。

    汪铮也深有同感地附和道:“是啊是啊,光是听你们说这些派系啊、斗争啊,我就觉得头疼。还是我的英语世界简单纯粹!”他说着,还夹杂了一个英文单词,“So complicated!(太复杂了!)”

    张得民看着他们俩的样子,不由得笑了出来,刚才谈论沉重话题的凝重气氛也缓和了不少。他举起酒杯,朗声道:“好了好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说起来就没完,徒增烦恼!咱们兄弟聚会,还是开心最重要!来,不想那些了,为了友谊,干杯!”

    “干杯!”

    “Cheers!”

    几只酒杯再次碰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暂时驱散了笼罩在包间内的权谋阴影。但陈秋铭知道,这些暗流与派系的信息,如同窗外深沉的夜色,已经悄然浸入他的心间。他预感到,龙城大学未来的日子,恐怕将更加波澜云诡,而他,似乎已无法置身事外。他抿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目光变得愈发深沉。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