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午后,阳光早已越过了最炽烈的顶点,变得温和而慵懒,带着秋日特有的澄澈,透过211宿舍那扇不算太干净的窗户,在水泥地上投下几块斜斜的、边缘模糊的光斑。宿舍里一片静谧,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的鸟鸣和风吹过老槐树叶子的沙沙声。
陈秋铭是在一种近乎奢侈的、深度睡眠后的满足感中缓缓苏醒的。意识像沉入海底的潜水者,缓慢地向上浮升,挣脱了梦境的纠缠。他眼皮沉重地掀开一条缝,茫然地眨了眨,适应着室内的光线。视线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天花板上那盏蒙着灰尘的旧日光灯管,然后是旁边书桌上那个静默无声的电子闹钟。
他的目光懒散地扫过闹钟的屏幕——下午4:00。
下午4:00?!
陈秋铭如同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动作幅度大得让身下的旧木床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他用力揉了揉眼睛,再次定睛看去,屏幕上那鲜红的“16:00”像四个小小的火焰,灼烧着他的视网膜。
“我的天啊!”一声低呼从他喉咙里逸出,带着难以置信和刚睡醒的沙哑,“已经下午四点了?!”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他甚至不记得自己上一次睡得如此深沉、如此毫无挂碍是什么时候了。连日来迎新工作的奔波、处理“新生装备事件”的劳心费神、以及日常教学管理的琐碎,积累的疲惫如同厚重的积雪,在这一场漫长的睡眠中,被这温暖的“春日”彻底消融。他坐在床沿,感受着四肢百骸传来的、久违的松弛感,心中暗自苦笑:这可真是自然醒了,把我这段时间缺的觉,连本带利都补上了。
短暂的震惊过后,一种奇异的、轻松的空虚感弥漫开来。他深吸了一口宿舍里熟悉的、混合着书籍纸张、旧木头和淡淡洗衣液味道的空气,掀开薄被,赤脚踩在微凉的水泥地上。他动作利落地套上那件常穿的浅蓝色立领夹克和休闲裤,走出宿舍,走进走廊尽头的洗漱间。
冰凉的自来水扑在脸上,让他残余的最后一丝睡意彻底消散。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灰白的头发因为睡眠而显得有些凌乱不羁,眼神却恢复了往日的清亮与锐利。他仔细地刷了牙,用湿毛巾将翘起的发丝尽力抚平。
回到宿舍,他开始着手整理床铺。他正一丝不苟地将薄被叠成标准的“豆腐块”,门口传来了几下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请进。”陈秋铭头也没回,手上动作不停。
门被轻轻推开,探进来一张带着睡意、头发像鸟窝一样乱糟糟的脑袋,是蒋子轩。他穿着一身宽松的休闲衣服,揉着惺忪的睡眼,含糊地打招呼:“铭哥……你醒啦?”
陈秋铭这才转过身,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子轩啊,你怎么来了?没出去玩玩?”他记得这帮小子,周末但凡有点空,是绝不肯在宿舍老实待着的。
蒋子轩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晃晃悠悠地走进来,一屁股坐在陈秋铭书桌旁的椅子上,整个人像没了骨头:“玩啥啊……我这刚睡醒。醒来一看,宿舍里鬼影子都没一个,那帮混蛋肯定又跑哪儿浪去了,也没人叫我。”
陈秋铭闻言,不由得失笑,手上将叠好的“豆腐块”轻轻放在床头,拍了拍手:“你怎么和我一样,这么能睡?这都快赶上冬眠了。”
“可能……最近学习累到了吧。”蒋子轩挠了挠他那头乱发,语气带着点难得的、连他自己都不太习惯的“沉重”。
陈秋铭挑了挑眉,看向蒋子轩的目光带上了几分审视和戏谑:“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刻苦了?我记得你上个学期的成绩可不算太突出啊。”他说话直接,但语气并无恶意,更像是一种调侃。
蒋子轩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即挺了挺腰板,脸上露出一种“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神情:“铭哥,这你还不知道吧?我最近报了一个考公务员的线上辅导机构,每天都跟着网课学呢!那玩意儿,知识点又多又杂,听得我头都大了,可比打游戏累多了。”
“哦?”陈秋铭眼睛一亮,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他拉过另一把椅子坐下,正色道,“这是好事啊!考公是一条不错的出路,稳定,也能实现个人价值。你好好学习,争取一次上岸!”作为老师,看到学生主动规划未来并为之努力,总是由衷感到欣慰。
蒋子轩用力点了点头,但眼神中并没有不切实际的狂热,反而带着一种难得的清醒和务实:“我尽力吧!反正尽力了,自己以后不后悔就行。能不能考上,有时候也得看点运气。”
陈秋铭赞赏地看着他,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心态是对的。人生在世,拼搏过,努力过,无论结果如何,至少对得起自己,不留遗憾。怕的就是瞻前顾后,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
“嗯!”蒋子轩重重应了一声,像是从陈秋铭的话中汲取了力量。他看了看窗外渐斜的日头,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铭哥,我正准备去学校外面吃口饭呢,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你用不用我给你带点吃的回来?”
陈秋铭也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不用,我也正准备出去。这不,系里安排我下周要去老校区那边协助几天工作,我想着趁今天有空,去把头发剪剪,你看,”他指了指自己那确实有些过长的、灰白交错的头发,“都快能扎辫子了。”
蒋子轩凑近看了看:“是长了点。铭哥你常去哪里剪头啊?有没有固定的地方?”
陈秋铭无奈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种“不堪回首”的表情:“我啊,没什么常去的地方。一般都是随便找一家看起来还行的店就进去了。但说实话,十次有八次都不太满意,不是剪得太短,就是型不对,总觉得差点意思。想找个合心意的理发师,还真不容易。”
“嘿!那你可碰对人了!”蒋子轩一下子来了精神,眼睛放光,“我知道一个地方,剪头特别好!洪茂、典晨阳、林晓安他们也总去,手艺绝对这个!”他竖起了大拇指,“我们都管那理发师叫‘宸哥’,技术没得说,关键是懂我们要啥,不会乱来。”
陈秋铭被他说得有些心动:“是吗?在哪儿?远不远?”
“不远不远!”蒋子轩热情地站起身,“走,我领你过去不就完了!那地方在小巷子里,不太好找,没人带第一次还真容易摸不着门。”
陈秋铭爽快地答应:“行,那你领我去。等剪完头,我请你吃面条,算是答谢你带路。”
蒋子轩立刻眉开眼笑:“好嘞!就这么说定了!走起!”
两人锁好宿舍门,出了校门,拦了一辆出租车。蒋子轩坐在副驾驶,熟练地报出地址:“师傅,去落凤坡理发店,就是西川那边……”
出租车司机显然对那个地方不太熟悉,在蒋子轩的指挥下,车子在龙城略显陈旧的街区间穿梭,左拐右拐,终于在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遍布着小商铺和小吃摊的街区停下,钻进了一条仅容一车通过的狭窄巷子。
“就在前面,角落那个彩钢房就是了。”蒋子轩指着前方。
陈秋铭抢先付了车费,两人下了车。他抬眼望去,只见巷子深处角落里,孤零零地立着一间用蓝色彩钢板搭建的简易房,门脸窄小,顶上挂着一个略显陈旧的灯箱招牌,上面写着三个字——“落凤坡”。门口连个像样的橱窗都没有,只有一张简单的旋转灯柱在无声地转动着。
这环境,着实有些简陋,甚至可以说是寒酸。陈秋铭微微蹙眉,低声念叨了一句:“落凤坡……这名字,听着可不太吉利啊。”他想起三国演义里庞统殒命之地,便是这落凤坡。
蒋子轩显然没想那么多,憨憨地笑了笑:“是吗?我也不懂这些,反正剪得好就行呗!”
既来之,则安之。陈秋铭压下心头那丝微妙的感觉,跟着蒋子轩推开了那扇有些掉漆的玻璃门。
店内空间比想象中还要狭小,但出乎意料的干净整洁。墙壁贴着简单的白色瓷砖,地面拖得一尘不染。一面巨大的镜子占据了一整面墙,镜子前是标准的理发椅和工具台。各种理发工具摆放得井井有条,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洗发水和消毒水的气味。一个看起来二十多岁、身材清瘦、穿着干净白大褂的年轻男人正拿着吹风机,给一位大妈吹着头发。
看到蒋子轩进来,年轻理发师脸上立刻露出了热情的笑容,关掉吹风机打招呼:“子轩啊,来剪头?今天怎么没跟晨阳他们一块来?”
“宸哥,今天不是我来。”蒋子轩侧身把陈秋铭让进来,介绍道,“这位是陈秋铭,我的班主任,陈老师。铭哥,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小宸,宸哥。”
陈秋铭上前一步,客气地点头:“老板你好,麻烦你了。”
年轻理发师连忙摆手,态度恭敬而不失亲切:“陈老师您太客气了,叫我小宸就行。您能来我这小店,是我的荣幸。快请坐,稍等一会儿,我这边马上就好。”他手脚麻利地给那位大妈做好最后整理,收钱送客,然后利落地清理干净理发椅和周围的碎发。
“陈老师,您请坐。”小宸恭敬地示意。
陈秋铭坐下,小宸熟练地给他围上围布,温和地询问:“陈老师,您想剪个什么样的?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吗?”
陈秋铭看着镜中的自己,简单说道:“稍微修短一点,利落些就行,保持这个基本的型,别太夸张。”
“明白。”小宸点点头,拿起电推子和剪刀,开始了他的工作。
他的动作娴熟而稳定,剪刀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发出细密而有节奏的“咔嚓”声。他下刀果断,却又不是一味地追求短,而是非常注重层次和轮廓的修饰。陈秋铭能感觉到他手指的轻柔,以及那份专注于技艺的沉稳。两人偶尔通过镜子进行简单的眼神交流,小宸会细微地调整角度和手法。
洗头、修剪、吹干、定型……一套流程下来,行云流水。当小宸最后用海绵轻轻掸去陈秋铭颈后的碎发,并解开围布时,陈秋铭看向镜中的自己。
头发长度恰到好处,两侧和后面修剪得干净利落,头顶的层次感很好地柔和了灰白发色带来的沧桑感,整体看起来精神抖擞,又保留了他特有的沉稳气质。
“怎么样,铭哥?我没吹牛吧?”蒋子轩凑过来,得意洋洋地问。
陈秋铭对着镜子左右看了看,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由衷地称赞:“不错,真不错!手艺确实好。没想到这么难找的地方,还藏着这样的高手。”他转向小宸,“小宸,你这技术,开在这么偏僻的地方,真是有点委屈了。”
小宸腼腆地笑了笑:“陈老师您过奖了。我就是喜欢安静点,专心把手艺做好。客人口口相传,比什么都强。”
陈秋铭一边付钱,一边好奇地问蒋子轩:“这么难找的地方,你们当初是怎么发现的?”
蒋子轩嘿嘿一笑,解释道:“这附近不远,拐出去那条街上,有一家叫‘雒城人家’的小饭馆,私房菜做得一绝!我和洪茂、典晨阳、林晓安我们几个去过几次。有一次吃完饭,我突然想剪头,又懒得跑远,就在这附近瞎转,一眼就看到了这个‘落凤坡’,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进来了,结果一试就成主顾了!后来就经常拉着他俩一起来。”
“原来是这样,”陈秋铭恍然,笑道,“那可真是机缘凑巧了。酒香不怕巷子深啊。”
就在这时,陈秋铭放在工具架上的手机响了起来,屏幕上跳跃着“林晓安”的名字。陈秋铭手上还沾着点发胶,便对蒋子轩说:“子轩,你替我接一下。”
蒋子轩拿起手机,划开接听,按了免提键:“喂,晓安啊,我蒋子轩,跟铭哥在一起呢!”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林晓安那边嘈杂的背景音,似乎是在饭馆里,还能听到杯盘碰撞和隐隐的说笑声。“子轩?你跟铭哥在一块儿?正好!我们在外面聚餐呢,雒城人家这儿!大家都想铭哥了,非得让我打电话,请铭哥过来一起吃饭!你跟铭哥说说!”
陈秋铭对着手机方向,语气温和但坚定地说:“晓安,你们吃吧,我就不去了。代我向大家问好。”
林晓安不肯放弃:“别啊铭哥!大家都在这儿呢,金叶子、祁淇可都在这呢!都嚷嚷着叫你过来!你不来,这顿饭都不香了!”
陈秋铭依然拒绝:“真不去了。老师和学生一起出去吃饭,这事传出去,万一被有些小人知道了,添油加醋,很麻烦的。你们自己玩得开心点。”
林晓安那边似乎有些沮丧,但还是应道:“……好吧,铭哥。”
电话刚挂断,还没等陈秋铭把手机放回去,视频通话的请求铃声就急促地响了起来,屏幕上赫然是金叶子那带着点小脾气的头像。
陈秋铭无奈,只好自己接了起来。画面刚一接通,就出现了金叶子那张明媚中带着不满的脸庞,背景果然是那家雒城人家饭馆包厢,能看到圆桌对面坐着的典晨阳、林晓安、段雪平,以及凑到金叶子镜头前的祁淇。
“铭哥!你怎么又不来!”金叶子开门见山,声音带着娇嗔,“你不来我都不想吃了!一点意思都没有!”
祁淇也把小脑袋挤进镜头,嘟着嘴,大眼睛水汪汪的,委屈巴巴地说:“就是啊,铭哥!我们每次找你你都不来,什么意思嘛?是不是嫌我们烦了?”她那副小模样,任谁看了都硬不起心肠。
陈秋铭看着她们,心里软了一下,但还是坚持原则:“真的不方便。不是嫌你们烦,是身份摆在这里,要注意影响。”
这时,段雪平的声音从画面外传来,沉稳而实在:“铭哥,这就我们几个,典晨阳、林晓安、我,还有叶子、祁淇,又没有外人,怕什么的?就是简单吃个饭。”
还没等陈秋铭回话,典晨阳接过了手机,他似乎调整了一下角度,镜头扫过了包厢的窗户和外面的街景。他忽然“咦”了一声,语气带着惊讶和笃定:“铭哥,你这背景……你这不是在‘落凤坡’理发店吗?”
陈秋铭一愣,没想到典晨阳眼这么尖,只好承认:“是啊,就这,刚剪完。子轩带我来的。”
“哈哈!”典晨阳笑了起来,“那你这位置离我们这可太近了!我们这家饭馆就在旁边街上,走路过来也就三五分钟!你这要再说不来,可就真说不过去了吧?铭哥,赶紧的,我们都等着你呢!”
手机镜头再次转向金叶子和祁淇,两个女孩都睁大了眼睛,用那种充满期盼、让人无法拒绝的眼神望着他。金叶子更是直接“威胁”道:“铭哥,你要不来,我现在就拉着祁淇去理发店门口堵你!”
画面里,林晓安和段雪平也在一旁起哄:“来吧铭哥!”“就差你了!”
陈秋铭看着屏幕上那一张张熟悉而真挚的年轻面孔,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邀请,心中那道坚持的防线终于松动了下来。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脸上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丝温暖的笑意,摇了摇头:“好吧好吧,怕了你们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我一会儿就和蒋子轩一起过去。”
“耶——!”
“太棒了!”
手机里瞬间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声,金叶子脸上绽开了胜利的笑容,祁淇高兴地拍起了手,连典晨阳、林晓安他们也都露出了开心的神色。
“我们等你!快点啊铭哥!”金叶子最后叮嘱了一句,视频通话才在一片嘈杂的欢笑声中结束。
陈秋铭放下手机,看着旁边偷笑的蒋子轩,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帮家伙……走吧,子轩,咱们还是过去吧。”
他最后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刚剪好的头发,镜中的他,精神焕发,眼中带着一丝被“胁迫”的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学生们紧密环绕的、暖融融的慰藉。夕阳的余晖透过彩钢房的窗户,将他的身影拉长,投在干净的地面上。他和小宸道了别,便与蒋子轩一同走出这间名为“落凤坡”的简陋理发店,融入了巷口那渐浓的、温暖的暮色之中,走向那条充满烟火气的小街,走向那群等待着他的年轻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