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北门巷口停下。李毅飞下车,发现这条老巷比想象中更为古朴,甚至可以说是破旧。
青石板路面凹凸不平,两侧是低矮的砖瓦平房,墙皮大面积剥落,露出里面暗沉的砖色。几户门楣上挂着褪色的旧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晃动。
“书记,周老家就在前面第三户。”牛正明快步迎上来,手里提着一个印有“节日慰问”字样的红色袋子,脸上带着谨慎的表情,低声介绍道:“周老是咱们县的老县长,退下来快十年了。
脾气是出了名的直率,有一说一,可能不太中听,但为人绝对正派,在老干部里威望很高。您跟他交谈,最好开门见山,实在些。”
李毅飞点头表示了解,刚走到那扇斑驳的木门前,就听到院里传来“哗啦哗啦”翻阅报纸的声响。
推开虚掩的门,只见一位头发银白、精神矍铄的老人坐在一把老藤椅上,戴着老花镜,正专注地看着一张报纸。
脚边趴着一只皮毛油亮的大黄狗,见生人进来,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又安心地趴了回去,显得司空见惯。
“周老,您看报呢?”牛正明抢先一步,语气恭敬地开口,“这位是咱们县新来的县委书记,李毅飞书记,特地来看望您老。”
老人闻声,慢慢抬起头,摘下老花镜,一双略显浑浊却锐利依旧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李毅飞,足足过了半分钟,紧抿的嘴角忽然向上一咧,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我当是哪个,原来是你这个娃娃!”
这话一出,不仅李毅飞愣住了,连旁边的牛正明也吃了一惊,有些无措地看着两人。
老人也不卖关子,把手里的报纸往藤椅扶手上一拍,指着其中一版的一块区域:“喏!去年!你在多水县,铁面无私,直接把那个市纪委书记给撸了,还追回了赃款!这报道,我看了!
当时我还跟我家老婆子说,这娃娃好!有股子正气!是个能干实事、敢碰硬的!没想到啊没想到,这缘分,竟然把你送到我们白水来了!好!好啊!”
李毅飞这才恍然大悟,心中顿时涌起一股他乡遇故知般的暖流,连忙上前两步,双手握住老人伸过来的手。
那只手粗糙有力,指关节粗大,布满了长期劳作留下的厚茧。“周老,真没想到您还记得这事!这真是太意外了,也太荣幸了!”
“怎么不记得?我虽然退下来了,眼睛还没瞎,心也没糊!”周老用力回握了一下,然后热情地指着屋里,“别在院里站着了,快,进屋坐!屋里凉快!”
走进屋内,陈设更是简朴得超出李毅飞的预料。白灰刷的墙壁早已泛黄,甚至有些地方出现了细密的裂纹。
家具都是老式的,木头沙发扶手磨得光滑,其中一个还打着不太协调的补丁。茶几上放着一个大大的搪瓷茶缸,上面“为人民服务”五个红字已经斑驳掉漆,却擦得干干净净。
“您这住处……”李毅飞环顾四周,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以周老的资历和级别,只要开口,改善居住条件并非难事。
老人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笑容豁达:别看旧,住着舒坦,踏实。
我当县长那时候就立过规矩,公私分明,一寸不占。
现在退下来了,更得给后辈们做个样子,不能人走了,就把规矩也扔了。
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眼神变得深沉起来:“毅飞书记啊,你新来乍到,白水这摊子水不浅,班子里头,有人,有鬼,还有隔着岸看风景的。
我知道你手里缺一副看清水底的‘镜子’。”
李毅飞心中一震,这正是他当前最大的困扰和急需破局的关键!
他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正要虚心请教,周老却像是看穿了他的急切,话头又是一转:“不过啊,饭得一口一口吃,路得一步一步走。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今天能想到先来看我们这些老家伙,听听我们的想法,这本身就跟前面几任不一样!
他们啊,一来就想着烧三把火,搞大项目,出显眼政绩,眼里哪有我们这些退下来的‘老古董’?却不知道,我们这些老骨头里,藏着白水几十年的‘活地图’!”
说着,老人颤巍巍地起身,走到里屋,从一个旧抽屉里取出一个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本子,递给李毅飞:“这是我退下来这些年,闲着没事,凭记忆和偶尔听说,记下的一些东西。
现在班子里谁是什么脾性,谁擅长什么,谁有什么老毛病,谁和谁之间有点什么渊源,都零零散散写在里面了。
不一定全对,但你拿去看看,兴许能帮你少走点弯路。”
李毅飞双手接过本子。牛皮纸已经磨损发软,里面的笔记本更是封皮破烂,页角卷曲,但一打开,密密麻麻的字迹却工整清晰,按时间和人名分门别类。
记录着极其详尽的观察和信息,甚至连“某某同志八十年代在南山乡推广过水稻良种,对农技推广有心得”这样的细节都赫然在列。
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支持,让李毅飞感到手中薄薄的笔记本重逾千斤。
李毅飞紧紧握着本子,语气郑重:“周老,太感谢您了!这份心意,这份信任,我李毅飞绝不敢辜负!”
老人欣慰地笑了,摆摆手:“别说这些见外的话。我这把老骨头,别的忙帮不上,也就是能帮你指指路,认认人。
你记住,当领导,别光听那些天天围着你转、甜言蜜语的人说什么,要多看看那些在下面默默干活、扛事的人做了什么。
就像你身边的那个小秘书,赵明杰是吧?昨天隔壁老张还跟我提起,说这孩子在农业局里三年,光知道埋头干活,帮这个顶班帮那个跑腿,从来没听他抱怨过一句,也没见他钻营过什么。
这样的干部,底子干净,心里踏实,值得你好好带一带。”
李毅飞下意识地回头看向门口。赵明杰正垂手恭立在那里,显然听到了这番话,脸颊连带着耳根都红透了,手指紧张地绞着公文包带子,头埋得低低的。
从周老家告辞出来,已近正午,阳光灼热。赵明杰默默跟在李毅飞身后半步的距离,走了好一段,才鼓起勇气,声音很轻地说了一句:“书记……周老他……人真好。”
李毅飞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温和:“是啊,这样的老前辈,是我们白水的宝贵财富。
他们心里装着的是公义,是地方的发展,而不是个人的得失。”他顿了顿,特意加了一句:“周老刚才夸你的话,你也听到了。别骄傲,更别辜负这份认可。”
赵明杰重重地点头,眼眶微微发红,声音有些哽咽:“我知道!书记,我一定拼尽全力,绝不辜负您的信任,也绝不辜负周老的期望!”
接下来的拜访,情况各异。一位姓刘的老领导听力很差,李毅飞便耐心地凑到他耳边,提高音量,一字一句地询问他生活上有什么困难。
老人抱怨说卫生间灯泡坏了很久,儿女不在身边,自己腿脚不便,一直没修。
李毅飞当场就让牛正明联系所属社区,要求下午必须派人上门修好。
另一位姓陈的退休人大副主席常年患病,药不离口,李毅飞仔细记下他常吃的几种药名,吩咐赵明杰回头联系县医保局和卫生院,了解相关政策,看能否为类似情况的老同志提供更便捷的上门巡诊或送药服务。
走到第三位老领导家楼下时,赵明杰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
他掏出来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上掠过一丝尴尬,捂着手机快走几步到旁边墙角,压低声音接通:“喂……嗯,我现在正跟书记在外面走访……真的没空……回头再说吧。”匆匆挂断电话。
“谁的电话?局里有事?”李毅飞随口问了一句。
赵明杰挠了挠头,神情有些窘迫:“不是局里……是以前办公室坐我对面的小张……说……说晚上想约我吃饭聚聚……”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以前在办公室,我找他问个文件流程,他都爱搭不理的……”
话音还没落,就见单元门里走出一个人,矮胖身材,梳着油光水滑的分头,正是赵明杰刚提到的那位张同事。
此人一眼看到赵明杰,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脸上堆满夸张的笑容,老远就伸出手快步迎上来:“哎呀!明杰兄弟!可算碰着你了!
刚给你打电话你说忙,原来是跟着书记出来办大事啊!”他语气热络得近乎谄媚,完全无视了一旁的李毅飞,或者说,他的目标就是通过赵明杰接近李毅飞。
赵明杰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手足无措,僵在原地。
张同事却已凑到近前,一边说着“辛苦辛苦”,一边熟练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包未开封的中华烟,抖出一根,直接就往李毅飞面前递:“书记,您抽烟?解解乏!”
李毅飞面色平淡,抬手微微挡了一下:“谢谢,不抽。”
张同事碰了个软钉子,脸上笑容僵了一瞬,但立刻又转向赵明杰,把烟递过去:“明杰兄弟,你来一根?这烟还行……”
赵明杰慌得连连摆手,身子向后缩:“不用不用!我真不会抽!”情急之下,手臂一挥,不小心正好打在那包递过来的烟上。“啪”的一声,整包中华烟掉在地上,几根烟散落出来。
气氛瞬间凝固了。张同事的脸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愣在原地,挤出来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他僵了几秒,才慌忙弯腰去捡,嘴里兀自尴尬地圆场:“没事没事!怪我手滑了……我自己捡,自己捡……”
李毅飞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目光没有任何波动,只是对身旁有些发懵的赵明杰平静地说了一句:“走吧,别让老领导等久了。”语气一如平常,仿佛刚才那场尴尬的闹剧从未发生。
赵明杰连忙跟上,走出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那个仍在手忙脚乱捡烟的狼狈身影,小声对李毅飞说:“书记,刚才……是不是有点太那个了……”
李毅飞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弧度,语气平和却带着分量:“你觉得尴尬?他若真想与你交好,何必等到今天你站在这个位置?
这种趋炎附势、毫无真诚可言的接近,不必在意,更不必浪费精力。保持距离就好。”
赵明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里那点残存的不安和人情负累感顿时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然开朗的清晰。
跟着这样的领导,似乎只需要考虑如何把事做好,而不必纠结于复杂虚伪的人际应酬。
拜访完最后一位老领导,回到县委大楼时,已是下午三点多。
相比早晨的冷清,此时的楼道里明显多了几分“人气”。
不少原本紧闭的办公室门都开着,进出的人看到李毅飞,无不立刻停下脚步,脸上绽放出比昨日更加热情、甚至带点讨好意味的笑容,恭敬地打招呼:“书记好!”“书记您回来了!”
李毅飞依旧只是淡淡颔首回应,脚步并未停留,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刚在办公桌后坐下,牛正明就轻手轻脚地跟了进来,顺手带上门,压低声音汇报:“书记,财政局的张副局长刚才来了三四趟了,说是有紧急工作必须当面跟您汇报,办公室看您没回来,就让他在外面小会议室等着了。您看……?”
“张副局长?”李毅飞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立刻想起周老那个宝贝笔记本里关于此人的记录:“张海山,急功近利,好大喜功,喜搞表面文章,去年力推‘景观大道’项目,因预算脱离实际、征地补偿方案粗糙,被老干部联名批评后搁置。需警惕其新瓶装旧酒。”
“让他过来吧。”李毅飞身体向后靠进椅背,手指无意识地在那本摊开的笔记本的相应页面上轻轻敲击着——“需敲打”三个字墨迹浓重。
很快,张副局长就夹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堆满了谦恭又急切的笑容:“书记,您可回来了!
奔波了一天,真是辛苦了!我这边有个特别好的项目,想着必须第一时间向您汇报,争取您的支持!”
他不等李毅飞开口,就迫不及待地打开文件夹,开始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书记,是关于打造我们县‘生态农业观光园区’的项目构想。
您看,这是我们请设计院做的初步规划图,计划依托天龙镇现有的水库和山林资源,引入高端民宿、休闲采摘、水上乐园……预计能极大拉动我县旅游经济,提升形象……”
他口若悬河地讲了足足七八分钟,将项目前景描绘得天花乱坠。
李毅飞始终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张副局长自己都觉得有些心虚,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后试探着问:“……书记,您看这个项目,是不是潜力巨大?
只要我们县委县政府下定决心,快速推动,完全可以在短期内见到成效,成为您到任后的第一个亮点工程!”
办公室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李毅飞的目光从文件夹上彩色的效果图移开,缓缓落在张副局长因期待而微微泛红的脸上,开口了,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压力:
“张局长,你这个构想,听起来很不错。”他先给了颗“软糖”,随即话锋陡然锐利,“那么,我来问你几个问题。
第一,这个项目,你牵头做过多少实地调研?召开过多少次群众座谈会?天龙镇那边的村干部和普通农户,对这个规划是什么态度?支持率有多少?”
“第二,项目规划里涉及的林地、耕地性质调整,政策依据是什么?补偿标准依据又是什么?你测算过需要动迁多少户?总补偿资金需要多少?县财政能否负担?资金缺口打算从哪里来?”
“第三,你提到的引入社会资本,目前有初步的意向投资方了吗?对方的实力和信誉,你们做过背调吗?合作模式是什么?如何确保村集体和农民的利益不被挤压?”
三个问题,如同三记精准的重拳,直接打在项目的要害上。
张副局长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额头瞬间渗出了细汗,嘴巴张了张,一时竟哑口无言。
他显然完全没做过如此细致扎实的前期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