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顾少安几人回到甲板上时,入目所见,并没有想象中的敌人,只有一名之前被关在底舱内出来透气的一名年轻女子。
只是此时的年轻女子,脸色苍白,惊恐的看着甲板立着的帆杆。
顾少安几人闪身至帆杆的旁边,只见吴三狗正靠坐在固定帆杆的木架旁。
他的胸口,深深地插入了一把匕首,刀身几乎完全没入,只留下一个简陋的木质刀柄露在外面。
鲜血正从创口处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他肮脏的衣衫,在冰冷的甲板上晕开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
而那匕首的手柄位置,则是放着吴三狗自己的手。
昏黄的阳光照在他那张因剧痛而扭曲、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和解脱的脸上。
似乎是感觉到了顾少安几人的目光,吴三狗有些僵硬的转过头看着顾少安几人,然后努力的对着顾少安几人露出了笑容。
那本就不怎么好的牙齿,在阳光下也是泛着一层黄光。
将吴三狗的神情收入眼中,几人都清楚了这匕首,是吴三狗自己插入胸口的。
稍稍沉吟后,顾少安上前,抬手在吴三狗胸口周围大穴点了几下,随后渡了一些真气在吴三狗的体内,护住了吴三狗的心脉。
“顾少侠,不用这么费劲,这一刀,已经扎心上了,活不了了。”
顾少安轻声道:“我知道,只是忽然想要和吴大叔聊几句。”
说着,顾少安偏过头对杨艳道:“之前来时,我在码头看见有个小酒肆,去买两瓶酒过来。”
杨艳没有问原因,只是在顾少安声音落下的第一时间便运转轻功向着码头掠去。
前后还不到百息的时间便拿着两壶酒回来了。
“师兄!”
从杨艳手中接过酒壶后,顾少将其中一瓶酒打开后,顾少安将其放到了吴三狗的手中,然后自己则是拿着一壶酒挨着吴三狗坐了下来。
杨艳见此则是安静的走到一边,与周芷若一同坐了下来。
上官海棠不知道为何,看着两女坐下来后,她也跟着坐了下来。
角度正好能够看见顾少安与吴三狗的侧脸。
他拔掉酒壶粗糙的木质塞子后,一股异常浓烈、辛辣呛鼻的酒气瞬间在空气中炸开。
顾少安微微蹙眉,却没有犹豫,仰起头,壶口倾斜,一道清澈如水线般的液体倾泻入喉。
仰头间,酒水顺着壶口进入嘴中。
酒是烧酒,也就是顾少安上一世的蒸馏酒。
其清如水,味极浓烈。
入口瞬间,便似一团滚烫的火球在舌尖爆裂开,带着一种粗犷蛮横的烈性,直冲脑门。
浓烈的酒精伴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些微酸馊和焦糊的杂味,如同烧红的刀子,刮过娇嫩的喉咙。
咽下去的刹那,从食道到胃袋,仿佛被粗糙的砂砾狠狠摩擦,留下火辣辣的灼痛感。
一股汹涌而原始的酒气猛地从鼻窦冲上来,顾少安下意识地皱紧眉头,牙关微合,鼻腔用力地、长长地吸了一口带着江风湿凉的空气,才勉强将那口几乎要呛咳出来的辛辣压了下去,可喉咙里残留着持续的烧灼感,像是有余焰未熄。
吴三狗此刻的感知仿佛都比平日放缓了许多,就像是喝酒喝多后的感觉。
但他那双浑浊的眼睛,一直未曾离开顾少安的侧脸。
看着他被烈酒猝不及防地“烫”得皱眉,看着他被那辣劲逼得紧闭双眼强忍不适的模样,那张因为失血过多而变得灰白、因疼痛而扭曲的脸上,竟再次牵扯出了一个笑容。
那笑容很淡,纹路里嵌着血污和汗渍,露出一口经年烟熏火燎、腌臜不堪的黄牙,在昏黄的斜阳下,显得有些刺眼。
“呵…咳…咳咳…”
他笑的同时,又忍不住咳嗽起来,喉间溢出带着细小泡沫的鲜血,但脸上的笑意却未褪去。
“顾少侠咳咳是.是头一次.沾这东西啊?”
声音低哑,破风箱似的漏着气。
顾少安看着手中那壶清澈见底、却蕴含狂野力量的劣酒,感受到嘴里残余的滚烫与刺痛,还有那股在胸肺间徘徊不去的、属于劣质烈酒的独特“火劲”,轻轻地、诚实地应了一声:
“嗯。”
这声“嗯”,平淡无奇,却像是某种印证,让吴三狗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甚至带上了一点微不可查的、古怪的自嘲和羡慕。
浑浊的目光越过顾少安的肩头,望向那波澜壮阔、泛着粼粼金光的江面。
一口酒下肚,腥辣的酒味带着往日所没有的血腥气味顺着喉咙而下,辣劲却让吴三狗的脑子感觉更加清醒了一点。
片刻后,吴三狗开口道:“能够心细如发到路过之时都能注意到一旁的酒肆,以顾少侠的聪明,想来早就已经猜到我也是鬼手帮的人牙子了吧!”
“嗯!”
顾少安的回应依旧很轻,也很坦率。
毕竟要发现这一点,并不难。
很多地方都表示了,吴三狗本就是鬼手帮的一员。
不然的话,岂能对鬼手帮了解的如此清楚,又岂能在李万三等人的眼皮子底下将这么多的人暗中带走然后藏起来?
“所以,我很好奇,到底是什么原因,会让吴大叔你忽然有了这么大的转变。”
顾少安从来不相信立地成佛。
只相信事出有因。
一个人若不经历一些事情的触动,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改变。
吴三狗没有急着回应,而是接着灌了几口酒。
随后,吴三狗才悠悠开口道:“因为白老汉。”
“白老汉?”
顾少安眉头轻挑,脑中顿时浮现出一个猜想。
注意到顾少安的神情,吴三狗苦笑一声。
“看样子,顾少侠已经猜到了。”
“顾少侠想得没错,老白那个苦命的花儿一样的孙女是我掳走的。”
“卖给了一家想要冲喜的人家,卖了五十两,但当晚,就因为那户人家的儿子死了陪了葬。”
“那白老汉遇见我后,其实也一直想要杀了我报仇雪恨,一直到我求他帮手。”
他停了下来,看向顾少安。
“是不是感觉很荒唐?”
顾少安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但也能明白,白老汉也是恨透了这些人牙子。
不然的话,也不可能明知吴三狗是仇人的情况下,还会帮手。
就在这时,或许是情绪的起伏牵动了吴三狗的伤势,使得吴三狗不禁再次咳了起来。
咳的撕心裂肺,咳的悲怆。
缓和了几息后,吴三狗重重往后一靠,脑袋撞在帆杆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会儿我是鬼手帮里,专门专干这活的老手,认准娃儿,迷粉一抹,麻袋一套,扛起来就走,轻车熟路,干净利落。”
“后来上面头儿说光是卖给人做苦力、做奴婢太便宜,得弄出点样子才值大价钱”
吴三狗的声音低哑到了极致,“所以那些年我们也做采生折割的勾当。”
“将一些好看的娃儿弄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就为了能引得围观的人多丢些铜板,或者送到富贵人家,当个稀罕玩意儿”
说着说着,牙齿开始打颤,发出“咯咯”的轻响。
似乎自己也在为自己所为而胆寒。
一旁的杨艳几人听着吴三狗所言,眉头不自觉的皱了起来。
就连顾少安,眼里也闪过一抹寒意。
紧接着,吴三狗话语一转:“这些年,赚了不少造孽钱,也偷偷找了些苦命的女人,想留个后。”
“可几年下来,吃了多少偏方,拜了无数菩萨,依旧没用。”
“直到遇上白老汉后,看着当初家里还算殷实的白老汉一个人在街边跟个乞丐一样嘴里还不断念叨着孙女的名字,那时候我才忽然反应过来。”
“除非老天真的瞎了眼,不然的话,就我干的这些畜生不如的事情,就该绝子绝孙,不得好死。”
顾少安开口道:“所以你即便是豁出这条命都想要将这些人救下来?”
吴三狗问道:“做了半辈子坏人,总得做一次好人赎点罪。”
这时,吴三狗忽然问道:“现在的我,算是好人吗?”
若是换了他人,面对此刻即将身死的吴三狗,或许会安慰。
但面对吴三狗的问题,顾少安只是看向吴三狗胸口插的匕首。
“吴大叔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显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又何必问我?”
在顾少安的眼中,吴三狗这一次舍身为人,固然可敬,但也仅仅局限于这一次。
吴三狗叹了口气道:“若是我能够如顾少侠一样,在这不过十五的年纪就能够将事情看得这么透彻,分得清善恶对错的话,这半辈子,可能我不会这么活。”
说完,吴三狗转过头看向远处的江面。
夕阳此刻正进行着一天之中最为壮丽的谢幕演出。
金红色的霞光如同一层温暖的薄纱,轻柔地笼罩着整个码头,包括这艘血污斑斑的旧船。粼粼江波也被染透,变成了跳动的、流动着的细碎金箔,每一次起伏都闪耀着奢侈的光芒。
甲板被镀上了一层悲悯的橘金色。顾少安脸上的轮廓、吴三狗嘴角凝固的血痂、那柄深深没入胸口的粗糙刀柄……都在这温柔的光线中清晰可辨,却又显得不那么真切。
就在这片几乎让人忘却了脚下血腥、身侧垂死的宏大绚烂中,吴三狗那张因失血和剧痛而扭曲松弛的脸上,突然掠过一丝极其怪异的神情。那是一种近乎孩童般的纯粹迷惑,混合着刹那的、近乎虚幻的温柔,又被汹涌而至的刻骨自嘲和无边疲惫瞬间淹没。
他那双早已黯淡无神、仿佛蒙着一层灰翳的眼睛,似乎在那片燃烧的天空中捕捉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东西,瞳孔微微放大了一瞬,里面映满了跳动的霞光。
紧接着,一声极其轻微、又极其突兀的,近乎梦呓般的呢喃,从他青紫干裂的嘴唇缝隙中幽幽飘出,微弱得几乎要被晚风吹散。
“他娘的。”
那是一个带着浓重市井气息、充满无力感却又饱含复杂意味的粗鄙开头。
然后,一声更长的、带着血沫被气息带出而显得黏糊糊的叹息:“什么破晚霞竟然美成这样。”
可说归说,望着远处那波澜壮阔的夕阳美景,吴三狗有些贪婪的想要将这一片江面上的日暮西下印刻在心底,仿佛是借着此刻的美好,将心底那一片黑暗冲破。
“师姐!”
就在这时,顾少安忽然开口。
“我在!”
一旁的周芷若温柔的声音立刻就响了起来。
“劳烦师姐,去请那位白老汉过来吧!”
似乎是明白了顾少安的意思,一旁原本眼神已经黯淡了几分的吴三狗忽然眸光一闪,整个人变得精神奕奕了起来。
看着吴三狗的反应,几人都清楚,这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
虽然不明白顾少安的意思,但周芷若还是立刻动身。
片刻后,在周芷若的带路下,一脸疑惑的白老汉走到了甲板上。
而当看到胸口插着一把匕首的吴三狗时,白老汉身体顿时抖了抖。
“三狗,你,你这是.”
然而,面对白老汉的反应,吴三狗却是挣扎着站起身来。
在白老汉的愕然之中,吴三狗定定的看着白老汉,然后直接“噗通”跪了下去。
脑袋狠狠地叩在甲板上。
“下辈子,要是还能遇见你们爷孙俩,我吴三狗,给你们当牛做马。”
江风乍起,吴三狗手中的酒壶顺着他松开的手一路滚动,直至碰到船边。
到死,吴三狗都保持着这一个姿势。
看着一动不动的吴三狗,白老汉忽然抬起头,仰头望着天空。
紧接着,白老汉忽然发出一声笑容。
“好咯,大仇得报咯,大仇得报咯,能安心睡了,能安心咯”
一边说,白老汉一边上前,有些艰难的一步步将吴三狗的尸体拖向船舱。
一步一步,拖得十分费力,却又无比的起劲。
只是那老泪不断从他浑浊的眼中溢出,滴在地上后又被拖着的吴三狗身体擦掉。
看着此时费力拖动着吴三狗尸体的白老汉,杨艳和周芷若甚至上官海棠都想要帮忙。
可当看着依旧坐在原地看着晚霞的顾少安,三人不知道为何顾少安没有动手帮白老汉。
但出于对顾少安的盲目信任,周芷若以及杨艳都觉得,顾少安不帮白老汉拖走吴三狗的尸体,是有原因的。
当即也就压住自己的冲动,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
两人没有动,而上官海棠也不知道为何,看了一眼顾少安后,竟是也选择学顾少安一样没有帮手。
任由白老汉无比费力的将吴三狗的尸体,一步步,一点点的拖进了船舱内。
顾少安就这样看着天边的落日,逐渐的下沉。
“着火了。”
“江上那小船着火了。”
直至天色再次暗了几分,一阵喧闹的声音忽然从码头边传来。
众人听到声音也齐齐走到船边,却见距离他们这艘大船相隔不到五丈的江面上,不知道多少多了一只小船。
白老汉就站在船头,之前死了的吴三狗也被放在船上。
熊熊的大火已然是将整只小船都包裹了起来。
看着小船彻底被火焰包裹,杨艳,周芷若甚至上官海棠眸光闪烁,心中既是惊讶又是疑惑。
对于现在的三女而言,还是有些难以理解这个世界的复杂。
也难以完全洞察人心的复杂。
片刻后,周芷若忽然开口。
“师弟”
顾少安轻轻“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你说,吴大叔真的不算好人吗?”
顾少安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
“在这一次事情上,他做了好事,但除了这一件事情之外,他不是。”
“有人失去了,便回不来了,有些罪,一旦犯下了,便再也难赎。”
“功与过,不是任何时候都能够相抵的。”
旁边的杨艳喃喃道:“所以说这就是他要自尽的原因?”
“因为幡然悔悟的前提,是已经铸成大错,也只有真的幡然悔悟后,才会过不了心里面的那一关。”
忽然,一旁的上官海棠问道:“既然你之前就猜出了吴大叔是鬼手帮的人,若是吴大叔没有自尽,你会怎么做?”
顾少安开口道:“和现在一样,看在这一次事情的份上,我会让他死的有尊严一点。”
顾少安声音依旧轻缓,就像是在阐述着一件事实。
若是换了其他时候,或许上官海棠会觉得顾少安有些不近人情了。
可闻着来自于顾少安身上传来的酒味,以及方才那一番话,上官海棠张了张嘴,最后却又合上了嘴。
只觉得这个今日才头一次认识的人,身上好似有种奇怪的魔力,总能够让人不自觉的信服他说的话。
轻纱下,她的双眸一直落在顾少安的俊逸的脸上。
头一次,上官海棠心中对于一个人,产生了想要深入了解的强烈好奇。
几息后,顾少安再灌了一口酒水后将手中的酒壶丢向一旁,摔得稀烂。
将嘴边残留的酒水擦拭掉后,顾少安呼出一口气。
旋即看向一旁的上官海棠。
“接下来,就劳烦上官姑娘先行照看一会儿船上的这些人,等在下这边的事情处理完后,就会第一时间赶过来帮忙一起安置他们。”
知道顾少安接下来要去做什么,上官海棠点了点头道:“放心,有我在,即便是官府的人来了,也绝不会有问题。”
“好!”
顾少安点了点头,然后对着杨艳以及周芷若招呼一声后,纷纷运转轻功向着临江镇内峨眉派的驻地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