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不再是气味,而是无数冰冷、淬毒的细针,狠狠扎进崔媛媛的鼻腔,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吐碎玻璃。黑暗粘稠厚重,她奋力挣扎,眼皮却如同焊死的铅板,沉重得令人绝望。耳边,唯有心电监护仪那尖锐、刻板的“滴滴”声规律地、不容抗拒地敲打着死寂,像一枚倒计时的秒表,无情地计算着她与混沌边缘的距离,每一次“滴”都敲在心脏最脆弱的地方。
“血压稳住了!她快醒了!”一个女声划破沉寂,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急促。
喉咙,像被砂纸狠狠打磨过,每一次细微的吞咽动作都引发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崔媛媛猛地吸气,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终于撬开了那沉重的铅幕。白光刺目!冰冷、如同审讯灯般的白光瞬间吞噬了她。视网膜如同被灼烧,生理性的泪水立刻失控地涌出,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冲出冰凉的水痕。她不得不再次紧闭双眼,那片白光在眼皮下烙下猩红的余烬。
“崔…警官?能听到吗?”
声音再次靠近,带着试探。崔媛媛咬着牙,强迫自己再次对抗那令人晕眩的强光。视野摇晃、重叠,如同浸在水中的墨迹,一个模糊的白色轮廓在光影中艰难地聚合:护士帽,一张关切却在她眼中显得遥远而失真的脸。
她想回应,张开嘴,喉咙深处却只挤出一声破碎、嘶哑的气音,如同破旧风箱的哀鸣。
“别急,别说话!你昏迷了整整三天!”护士的声音带着安抚,动作却不容置疑,一根冰冷的吸管抵上她干裂渗血的嘴唇。冰凉的液体涌入,如同甘霖,却刺激得伤口火烧火燎。“轻微脑震荡,两根肋骨骨折,右臂大面积擦伤…你真的很幸运!”护士的声音里带着职业性的庆幸。
幸运?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神经上!猩红!那撕裂暮色的猩红车灯瞬间在她颅内炸开。飞溅的碎叶在死亡的冷光中狂舞,如同地狱的彩屑,那金属车标刮擦地面迸射出的橙红火星,像恶魔狞笑时露出的獠牙。
那不是意外!她太清楚了,清楚得如同烙印在骨头里。撞击点前两米,那凭空消失、被“剪刀”精准裁断的刹车痕,那是赤裸裸的谋杀方程式!是恶魔精心演算后的致命一击。
病房的门猛地被撞开,带着一股冰冷的走廊气流!
祝一凡的身影裹挟着浓重的烟味和疲惫冲了进来。他眼下的乌青深得像淤血,脸颊凹陷下去,皱巴巴的警服上沾着灰尘和可疑的污渍,整个人像一根绷到极限、随时会断裂的弓弦。“醒了?!”他几乎是扑到床边,声音嘶哑紧绷,里面交织着狂喜和更深重的忧虑,如同被砂纸磨过,“还记得吗?记得发生了什么?!”
崔媛媛艰难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
喉咙的剧痛让她每个字都像在吞咽刀片。
“我和青禾调到了监控,”祝一凡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地下交易的诡秘,“肇事车是套牌,是从黑市流出来的幽灵。但那家伙百密一疏…”他眼中迸射出猎鹰般锐利的光,“技术科在车头的金属车标上,刮蹭到了一个清晰的掌纹!还有…”他突然顿住,喉咙滚动了一下,眼神变得异常沉重,几乎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太明显了,媛媛。那辆车,就是冲着你来的!冷酷!精准!就是想要你的命!”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子弹,射入寂静的病房。
就在这时,祝一凡的手机急促地嗡鸣起来。他烦躁地皱眉掏出,只看了一眼屏幕,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
他接通,声音压得更低,但崔媛媛依然捕捉到了“关青禾遇袭”、“摩托车”、“彩票店”、“儿子报复”等几个尖锐的词语碎片,像冰冷的碎玻璃一样扎进她的意识流里。模糊的视线里,她看到祝一凡的拳头无声地攥紧,指节发白。
“青...禾怎么样了?”崔媛媛用尽力气挤出嘶哑的声音,眼中充满了惊悸。关青禾?那个一直有着不屈眼神的自己的办公室对头,她怎么会?彩票店老板的儿子…是为了那场舞弊案的旧怨?
祝一凡匆匆挂了电话,脸色铁青:“青禾在回家路上,被一辆无牌红色摩托车撞了!右腿骨折,脑震荡…比你好不了多少!肇事者跑了,目击者听到他撞人前喊着‘还我父母命来’。初步判断,是那家和鬼市洗钱案相关的彩票店老板的儿子!他在报复青禾!妈的,这个世界,都疯了!”
有人要杀你!有人要杀她!
这个认知如同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她的心脏,同时缠绕上冰冷的绳索。自己和关青禾,竟在几乎同一时刻,成为两股不同仇恨漩涡的中心靶标!下一秒,记忆的闸门被暴力冲开!交警队冰冷的玻璃门在身后合拢,残阳如血,将她的影子拉成一条指向地狱的引线!她臂弯里…那叠纸!沉甸甸如墓碑的纸!那叠纸,是关于八年前醉驾致死案重新调查的事故鉴定材料!
“我们怀疑…”祝一凡的声音低得只剩气音,身体绷得更紧,仿佛在抵御无形的寒风,“你遇袭的事…和…祁青红…有关。。”
祁青红!
这个名字!不是尖刀!而是带着倒钩的毒刺,狠狠扎进崔媛媛的太阳穴,然后猛地旋转拉扯!剧痛让她眼前一黑,身体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不顾肋骨的断裂感,她猛地弹起身体,指甲在冰冷的塑料床栏上抠刮出刺耳、令人牙酸的尖叫!
“告诉…廖党委…”她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眼神却锐利如刀,“不查了…这事…到此为止!”
祝一凡像被重锤击中,瞳孔骤然收缩:“你他妈疯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是蓄意谋杀!就在咱们大队门口!光天化日之下。” 他的声音因为震惊和愤怒而拔高失控,“你差点就死了,崔媛媛!”
崔媛媛猛地扭过头,视线死死钉在窗外。
夕阳最后的余晖正奋力燃烧,将厚重的云层染成一片翻涌的、粘稠的、令人窒息的血红!血!如同八年前那个狂风暴雨、电闪雷鸣的夜晚。记忆的潮水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刺鼻的血腥和绝望的嘶吼,瞬间将她淹没。
雨水不再是雨水,而是亿万根冰冷的银针,疯狂地刺穿着湖跺市的每一个缝隙。单媛媛(崔媛媛原名)浑身湿透,站在祁青红家幽暗的小院中心,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钻入脖颈,寒意刺骨。那对母亲遗留的翡翠耳坠,在湿发间沉重地晃动,每一次碰撞都发出细微、却如同鬼魅低语的叮铃声。
吱呀!
小院的铁门在狂风中疯狂地**、晃动,每一次摩擦都像濒死之人的指甲刮过棺材板,是不祥的丧钟。
屋檐下,祁青红像一个苍白的幽灵。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汇流成冰冷的溪流,她死死攥着一个东西:刑警队长聂风云的遗物,一个银质打火机。机身上沾满暗红色的、已经凝结的血污。更骇人的是,火机底座被利器深深凿刻着几个冰冷的数字:“2018.7.24”,那正是聂风云的祭日,也是祁青红用刀尖刻在自己灵魂上的诅咒。她另一只手里,紧攥着一张破碎的婚纱照,锋利的玻璃碎片深深嵌入她的掌心,鲜血混合着雨水,染红了照片上曾经甜蜜的笑脸,她却浑然不觉疼痛,嘴角挂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冷笑:“优秀的男人!呵…是女人最华丽的坟墓!他们用甜言蜜语精心雕琢墓碑,让我们心甘情愿躺进去,还以为是爱的宫殿!”她的声音尖锐、扭曲,穿透雨幕,“可有些坟是愚蠢的我们自己挖的,有些…是被最信任的人亲手推下去的!无论哪种,都是对生命的亵渎!那天晚上…聂风云要见的人,根本不是我!虽然我们之间有…徐良一直怀疑的那种关系。”
崔媛媛向前一步,雨水狠狠抽打在她脸上,冰冷刺骨:“青红姐,你是说徐良那不是醉驾?是…谋杀?” 声音穿透雨幕,带着锐利的质问。
“谋杀?”祁青红浑身剧震,眼神瞬间失去焦点,变得空洞茫然,仿佛灵魂被骤然抽离:“不,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的声音支离破碎,如同摔碎的瓷片,“那天我就像被闪电劈了两次!一次是听说徐良撞死了人!另一次…是知道被他撞死的…竟然是聂风云…我这一辈子最爱的男人。”她猛地捂住剧烈起伏的胸口,身体痛苦地佝偻下去,声音里充满了撕裂心肺的痛楚,“媛媛…好疼啊…我的心…裂开了…”
“红姐!聂风云,不过是你人生里的一个劫!”崔媛媛的声音陡然拔高,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雨水也无法冲刷掉那份寒意,“快让徐良去自首!现在,趁它还是‘交通事故’的时候,否则就会演变成了‘杀人逃逸’!那性质天差地别!”
祁青红猛地抬起头。那双曾经温柔的眼眸此刻燃烧着崔媛媛从未见过的、野兽般的凶狠与疯狂:“媛媛,你懂什么?!婚姻虽然是坟墓?可没有这坟墓,爱情连尸体都留不住!只能被野狗啃食!腐烂!”她踉跄着向前一步,破碎的婚纱照片边缘滴落着混血的雨水,在地上砸开小小的红晕,“也许我不该撕碎你对婚姻的幻想。让你看看这爱的真相有多丑陋!有多痛!但早看清,总比你死到临头才知道要好!媛媛!男人的甜言蜜语?是裹着蜜糖的砒霜!你身边的孙奎!我身边的聂风云!他们都是骗子!披着人皮的豺狼!靠着张漂亮脸蛋和一张巧嘴骗女人!真爱?我去特么的真爱。”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笑,“真爱就该拿出东西!给钱!让她衣食无忧!给房子,给她一个窝!一个遮风挡雨足慰平生的棺材!让她在失去他们的时候还有个地方腐烂!而不是像我们这般,得到的只有伤口!只有…空巢和坟墓!”她摇摇晃晃,眼神绝望而偏执,“如你所见,我正在亲手为我可怜的爱情掘墓。而你…你这种顺风顺水的娇小姐!根本不明白失去一切的滋味,不明白从云端摔进烂泥里的绝望!”
“我不明白?”崔媛媛发出一声比她更冷的嗤笑!那对翡翠耳坠在骤然划破夜空的惨白闪电中,反射出两道幽绿、妖异、如同毒蛇瞳孔般的光芒。“青红姐,你了解那个被你一直捧在心尖上的聂风云吗?那个道貌岸然的刑警队长?”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厉、刻毒,“两年前湖跺花炮厂那场惊天动地的大爆炸!花炮厂总裁单明一家被炸得尸骨无存。就是他聂风云聂大队长一手调查,一手‘盖棺定论’。他们的定性为:意外!”她逼近一步,雨水也无法冷却她眼中燃烧的复仇之火,“没有赔付,我家族的公司因此破产,为人吞并,我从一个富家小姐沦为负债几个亿的乞丐,姓聂的就是始作俑者!他葬送了我整个家族!就是他!他就是那个刽子手,他毁了我的一切。让我从云端跌入地狱!”
“什么?”祁青红的脸色瞬间褪尽所有血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你…你从来没…”
“告诉你是吧?!”崔媛媛厉声打断,又往前一步,几乎要贴到祁青红的脸上,“告诉你一个乞丐的奋斗史?告诉你我改姓‘崔’是为了斩断过去?告诉你我这些年像条疯狗一样在暗处撕咬,只为找到聂风云他们渎职的铁证?!”她的声音陡然压低,如同毒蛇吐信,带着致命的气息,“还是告诉你…那天晚上,聂风云要见的人,根本不是你!他是来找我的!因为…我拿到了他当年一手遮天、掩盖花炮厂真相的铁证。他慌了!他是来找我谈判的!或者…是来灭口的!”
咔嚓!
轰隆!
一道前所未有的惨白闪电撕裂苍穹,瞬间将小院照得亮如白昼!也照亮了祁青红那张因极度震惊、恐惧和被彻底欺骗后的滔天愤怒而彻底扭曲的脸。
“不,我不信!”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撕裂雨夜,祁青红如同被恶鬼附身,双眼赤红,迸发出毁灭一切的疯狂。她猛地将那枚沾满聂风云血迹的沉重打火机,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崔媛媛的头颅狠狠砸了过来。
死亡的劲风扑面,崔媛媛凭借本能向侧面翻滚。冰冷的雨水和泥泞瞬间包裹了她,那对翡翠耳坠在黑暗中划出两道幽绿诡异的弧光。
沉重的火机几乎擦着她的太阳穴飞过,“嘭”地一声闷响,重重砸在身后冰冷的砖墙上,溅起一片碎屑。
“我们完了!朋友?!呵呵,崔媛媛,枉我一直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祁青红的声音嘶哑破裂,充满了被最信任之人背叛的绝望与滔天恨意,“原来你一直都在利用我!利用我接近他!利用我报复他!你才是那个推我进坟墓的人!”
“我没有!”
崔媛媛从泥水中撑起身,脸颊被飞溅的碎石划破,血水混着冰冷的雨水流入口中,带着浓重的铁锈味。她看着眼前这个形同疯魔、歇斯底里的女人,看着这张曾经最熟悉、此刻却无比陌生的脸,一股冰冷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决绝涌了上来。
“朋友?”她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声音在暴雨中却异常清晰、冰冷,如同宣告死刑的判词,“在你用那个染血的火机砸向我头颅的那一刻…祁青红,我们就不是了。”
闻言,祁青红像一尊瞬间被抽空灵魂的泥塑,僵立在原地,只有雨水疯狂地冲刷着她绝望扭曲的脸。
崔媛媛转身,决绝地走入倾盆暴雨之中。
那对翡翠耳坠在狂风中激烈碰撞,发出急促、冰冷、如同丧钟敲响般的叮铃叮铃声,是对一段友情、一段旧我、一个时代的彻底诀别。她知道,在那个电闪雷鸣的雨夜,她们之间,一场不死不休的战争,已然拉开血腥的序幕。
几年后,她以“崔媛媛”的身份归来,这场蛰伏了数年的战争,被那辆猩红的捷达,粗暴地、血淋淋地重新启动了。
病房里,祝一凡的手机铃声如同冰冷的丧钟骤然炸响。他迅速接起,脸色随着听筒那头传来的消息急速阴沉、凝固,最终化为一片铁青的寒冰。
“张明他们…找到车了。”他挂断电话,声音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个字都砸在死寂的病房里,“在城东…废弃的‘新星’化工厂。技术科确认…车内有血迹反应,但不是你的。”
崔媛媛缓缓闭上眼睛。鼻腔里似乎又闻到了废弃化工厂特有的、混杂着铁锈和化学品的腐败气息。她当然知道那摊暗红的血迹属于谁。那个替祁青红握紧方向盘、执行死亡任务的影子。祁青红,那个骄傲又狠毒的女人,永远懂得如何躲在华丽的帷幕之后,用他人的手沾染鲜血。
“媛媛,”祝一凡的声音带着罕见的犹豫和沉重,“廖党委…他态度异常强硬。他坚持深挖到底。他说…伤害你这是对警徽的侮辱,是对整个执法体系的战争宣告。他和整个交警队都在风口浪尖之上,没有退路!”
崔媛媛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个冰冷的、没有任何温度的、如同刀锋缓缓出鞘般的弧度。
病房惨白的光线映在她脸上,竟让祝一凡心底猛地窜起一股寒意,仿佛看到一只从坟墓里爬出的复仇恶灵在无声狞笑。“呵…”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嗤笑从她干裂的唇间逸出,“他喜欢…脱裤子放屁…就让他查吧…”她艰难地、一字一顿地吐出,眼神却穿透了病房的墙壁,投向无尽的虚空,“但是…告诉他…准备好…”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带着血的腥气和泥土的腐朽:“准备好…迎接八年前的那些…亡灵!”
祝一凡闻言浑身一颤。
窗外,最后一抹血红的残阳如同被大地吞噬,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浓稠的、不透光的、如同裹尸布般的黑夜,轰然降临。
病房内的灯光显得格外惨白、脆弱,空气中只剩下心电监护仪那单调、冰冷、如同诅咒般的“滴滴”声,窗外,最后一缕夕阳消失在地平线下,黑夜正式降临。崔媛媛的心沉入无底冰窟,关青禾的遭遇和自己身上的血腥,如同两只冰冷的铁爪,正将她拖向那个八年前就已布下的、深不见底的漩涡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