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众人赌咒,西门大官人这才微微颔首,脸上复又挂上那副温和的笑容:“嗯,记住你们今日的话。各司其职,好生做事。”
他顿了顿:“还有一条,你们须得牢记:这铺子姓西门了!外头若有那不长眼的,还当是张大户的产业,想来赊欠、搅扰、或是打探什么消息的……你们知道该怎么做?”
徐直立刻接口:“大官人放心!小的们明白!从今往后,铺子只认西门大官人一个东家!外头闲杂人等,休想沾边!若有那等不识相的,小的们定当立刻报与大官人知晓!”其余人等也纷纷附和。
大官人满意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些笑意:“嗯,明白就好。也不用立时报我,附近不远就有衙役,每日会定时在店铺前寻过,碰见不开眼的先报衙役,再报入宅中来。”
众人连声称是。
大官人又说道:“跟着我,自有你们的好处。好了,章程就是这些。傅先生留下,把账目交割的细则再理一理。徐直,你带着他们几个,这就回铺子去,按我说的,即刻整顿起来,还有店铺的格局摆设你和傅先生商议,要大变动,明日我若得空,亲自去铺上瞧瞧。”
众人如蒙大赦,齐声应诺,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厅里只剩下西门庆、傅铭和侍立一旁的金莲。
西门庆看着众人退出去的背影,对傅铭低声笑道:“傅先生,你看这些人,可还使得?”
傅铭忙道:“大官人恩威并施,章程分明,这些人自然不敢不尽心。只是那徐直,原是张大户心腹……”
西门庆笑道:“心腹?有道是:树倒猢狲散,财尽缘分断!这些泼才只是银子的心腹!爷的规矩和赏钱,可比张大户那老儿阔气多了。你只管盯紧些,尤其是账目和库房。”
傅铭心领神会:“小人省得。”
西门庆伸了个懒腰,对金莲道:“去后头问问,午膳整治好了不曾?叫厨下把那新得的金华火腿蒸上,再烫壶金华酒来,傅先生,坐,陪我吃些酒。”
金莲娇滴滴的称是,赶紧挪着碎步出去传菜。
傅铭说道:“是,我正要向东家报告这月进项。”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账簿来放到大官人面前:
“生药铺:县里时气平和,少有疫病,但城外疫情不断,那三千斤金银花已做成了消瘴丸,开始陆续出售。
“县里并四乡八镇药行,十停倒有八九停从咱家走货,稳得很,这月进账:一百八十五两。”
大官人点点头,比以前多了三十多两,后面几月应该会越来越多。
“城外庄子:麦收折银七十两”
“各色孝敬:应二爷引荐的湖州丝商官司谢仪三十两,狮子街房产案送的节敬十两...统共四十两。”
“官吏债:上月新放出去一笔,给新任管河工的通判王大人,纹银七十两,月利按规矩五分,入账三两五;
“共二百九十八两五入账!”
“另有一桩陈年旧账,利钱也未按时清缴:是临清钞关码头那驿丞李中疑欠下的,纹银三百两,仍是月利五分,上月和这月一共三十两未曾清缴。”
这“官吏债”原是西门大官人一门长流水、淌金淌银的营生,端的肥美。
何为“官吏债”?专借银两与那戴纱帽、穿圆领的官老爷们。
这世道,新官儿上任,要撑场面,摆流水席,钱还没搂进荷包,使费从何而来?自然是借!
旧官儿亏了空库,要暂补窟窿,应付上头查检,使费从何而来?自然还是借!
嫌那职缺贫瘠,想挪个肥得流油的窝儿,上下打点的使费又从何而来?就只能去借!
都问谁借?
当然是清河县的西门大官人借。
故此,不拘新官旧吏,但凡你顶着个官身,便能向西门大官人开口借债。
这亦是西门大官人最得意的手笔——借钱放贷与尔等官老爷!
还了银子,是朋友;赖着不还,更是好朋友!
若你真个囊空如洗,还不了,到也好说!
好朋友不是还有手中的各种官府批文、关节、库里的拨付……哪一样都能到西门大官人这里折变还债!
只要你头上还戴着那顶纱帽,自有千百样手段,教你连本带利吐出来!
只是这债,若压过了那顶纱帽的分量,便有些扎手。更何况,这钱竟填了那李中疑赌窟窿!
西门庆听罢一愣,眉头微蹙:“李中疑?那厮我认得他!成日价在赌坊里钻营的野狗,专啃咬些烂骨头!爷我放的是‘官吏债’,专与那戴乌纱、穿官袍的打交道,图的是体面利钱!岂是填他这无底洞的赌窟窿的?就凭他那点子薪俸,便是在码头上刮地皮,刮烂了靴底,刮出火星子来,也填不满这三百两的窟窿!”
傅铭见他动怒,慌忙把身子伏低了些,压着嗓子道:“回大官人,是花四爷当的中间人,文书上写得明白,那日....那日您喝了点酒,所以就点头同意了....”
花子虚?
西门大官人脑中忽然飘过那李瓶儿的身影,不自然的擦了擦脸。
“银皆已入库封存,账目清晰,请大官人过目。”傅铭觑着他神色,小心翼翼将账簿和清单再次捧上。
西门庆接过那账簿,也不耐烦细看,只将那几张列着大数目的清单纸粗粗扫了两眼,便丢回傅铭怀里。“嗯,傅先生辛苦了。你经手的账目,一向清爽,我是省心的。回头请大娘过过眼便是。”
他话锋一转,又落到新得的绸缎铺上:“这新铺子,你多用些心盯着。格局嘛,装饰大改,但不必大动。自今日起,生药铺那两分利钱,便归你支用。”
傅铭听了,心头一阵狂跳,如同揣了只活兔儿。这两分利可不是小数!他在这西门府上踏踏实实、战战兢兢十几年,账目上连个铜钱的油星儿都不敢沾,连那精明的大娘月娘,无数次对账盘查,也从未挑出半分毛病。如今凭空得了这大好处,真真是喜从天降!他连忙离席,深深一揖到地,声音都带着颤:“谢大官人天恩!小的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
两人吃了些精致小菜,饮了几杯热酒。
大官人说道:“这李中疑的三百两银子……既是花子虚做的保人,你便去寻他一寻,只说我这边账目上有些吃紧,请他催一催那李中疑,早早把本利送来。我与他好歹明面上是结义的弟兄,我自家不好立时三刻就拉下脸皮去催讨。你且先去探探口风。若他那边支吾推搡,或是那李中疑迟迟不吐银子……”
大官人顿了顿“……你再来回我,少不得我自家亲去隔壁寻他说道说道。”
傅铭立刻心领神会,连连点头称是:“大官人思虑周全,小的明白!小的今日便去寻花四爷,婉转递个话儿。”他又略略陪坐,稍稍用了些点心,饮了半杯残酒,便知趣地起身告退:“大官人若无旁的吩咐,小的这就去办那铺子监工之事,顺道……去寻花四爷?”
西门庆靠在椅背上,眼皮子也不抬,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应允。傅铭这才躬着身子,脚步轻快又恭敬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