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官人搂着怀中激动不已的月娘,脸上漾开一层志得意满的笑意,低头在她那犹带泪痕、粉光融滑的腮上啄了一口,声音带着几分轻佻的畅快:
“我的好娘子,这才到哪?不过一个贴职虚衔罢了,值得你这般?日后你家相公还要步步高升,最后紫袍金带,拜相封侯!权倾朝野!那才叫真正的光宗耀祖!到了那时候你再哭也不迟!”
这一番豪言壮语掷地有声,登时引得怀中月娘仰面痴望,那双犹带水光的妙目里,崇拜与憧憬几乎要满溢出来。
丰腴的身子在大官人怀里微微颤了颤,一只绵软温热的手,竟下意识地抚上了自己平坦的小腹,隔着上好的绸料,指尖带着点无力的揉按。
那里面,是她作为西门家正室娘子最大的心病,是挥之不去的隐痛——自己这肚皮,忒不争气!
“官人的前程,自然是顶天的大喜事……”月娘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痴痴的目光里掺进了几分卑微的祈求,仰望着西门庆,“妾身……妾身愚钝,不懂那些。只望着……只望着能多给咱西门家添些子嗣,开枝散叶……延绵香火……”
她说着,那抚着小腹的手微微用力,仿佛想将满腔的期盼都揉进那方寸之地,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决绝:“我吴月娘……便是了无遗憾了……”
然而西门庆的目光,却已越过月娘的云鬓,灼灼地投向了身后那两个早已看痴了的小人儿——潘金莲与香菱。
月娘顺着大官人的目光一瞥,这才恍然惊觉身后还有两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登时那点当家主母的羞赧与“体统”又回了魂,粉面飞霞,身子在西门庆怀里便有些不安地扭动起来,绵软的手推着他的胸膛,声音带着几分娇羞的慌乱:
“官人快松手……这成何体统……官人也……也抱抱这两个内房丫头罢……她们……她们相思官人,也苦的慌哩……”
西门庆哪容她挣脱?那条铁箍似的臂膀非但没松,反而将她丰腴的身子更紧地按回自己怀里,牢牢嵌住,哈哈一笑:“糊涂!老爷这怀抱,又不是那窄门小户的,还装不下你们三个娇儿?”
话音未落,他已张开两条粗壮有力的手臂,敞开了怀抱,对着那早已按捺不住的两个小娇娘道:“来!都到爷怀里来!”
香菱与潘金莲得了这话,哪里还按捺得住?香菱口里娇娇怯怯地唤着“好老爷!”,声音甜糯得能滴出蜜来,人已如乳燕投林般,轻盈却又急切地扑进西门庆左臂弯里。
潘金莲则更是大胆泼辣,一声带着钩子的“亲爹爹!”,人已像一团柔软炽热的火,紧紧贴上了西门庆的右半边身子。
霎时间,三个香软肉团子便结结实实“团”进了西门大官人宽阔厚实的怀中!
好在月娘丰腴,金莲妖娆,香菱娇小,三人挤挤挨挨,竟也堪堪容纳。
三颗螓首紧贴着西门庆的胸膛、肩窝,贪婪地嗅吸着那阔别已久的大官人的味道——霸道地钻入三个女人的鼻息,引得她们心尖儿发颤,身子骨越发绵软。
三股截然不同却又同样勾魂摄魄的女儿香,热烘烘、甜腻腻、软绵绵地蒸腾上来,缠绕交融,直把西门大官人熏得骨软筋酥,心旌摇曳。
他两条铁臂收紧,将怀中这搂得严丝合缝。
三个娇躯紧贴着他,传递着不同的温度与触感那份沉甸甸、软乎乎、香喷喷的饱足感与占有欲,直从皮肉熨帖到骨头缝里,舒坦得他几乎要哼出声来。
他低头看着胸前这三颗云鬓花颜,闻着这醉人的肉香,感受着这销魂的拥挤,一股“尽在掌握”的豪情与“齐人之福”的得意油然而生,只觉人生快意,莫过于此。
这一团粉香肉儿甫一抱实,那潘金莲与香菱得了主母默许,又深陷大官人这熏人欲醉的怀抱,哪里还按捺得住?两张巧嘴儿登时便如抹了蜜糖、开了闸门,将那积攒了不知多少时日的相思,化作滚烫撩人的情话儿,争先恐后地往西门庆耳朵眼里钻。
潘金莲最是泼辣大胆,半边丰腴的身子紧紧缠着西门庆的右臂,仰起一张春情荡漾的粉面,眼波媚得能滴出水来,红唇凑近西门庆的颈侧,呵气如兰,带着一股甜腻的暖香,娇滴滴地唤道:
“我的亲爹爹!可想煞奴了!好狠心的爹爹,一去这些时日,可知奴夜里抱着您枕过的鸳鸯枕,想您想得心窝子都空了,身子骨都酥了,那锦被凉得冰人……只盼着亲爹爹回来,好生……好生疼惜奴,你摸摸,奴都瘦了.”那“疼惜”二字,被她咬得又轻又糯,带着钩子般的颤音,直往人心尖上挠。
香菱本是个怯生生的性子,可这些日子在金莲这妖精的言传身教下,耳濡目染,竟也少了许多羞涩。
此刻被大官人左臂紧紧箍在怀里,嗅着他身上那令人心慌意乱的雄浑气息,又被金莲那没羞没臊的话一激,胆子也壮了起来。
她将滚烫的小脸埋在西门庆肩窝,像只寻求庇护的小猫儿,声音虽不如金莲响亮,却带着一种少女初尝情味的、湿漉漉的娇怯与大胆:
“好老爷……香菱……香菱也想您想得紧……白日里练字经常练着练着便走了样……夜里……夜里听着窗外风吹竹叶,沙沙的,都像是老爷的脚步声…”
说到最后,已是声如蚊蚋,羞不可抑,那身子却越发紧贴,传递着无声的渴求。
吴月娘被这两个没脸没皮的小妖精一左一右紧紧夹在西门庆胸膛正中!
金莲那露骨的撩拨,香菱那湿漉漉的情话,如同两股滚烫的细流,毫不避讳地钻进她耳朵里。
她只觉得浑身臊得慌,仿佛置身蒸笼,一股热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烧得她粉颈通红,连耳根子都红透了。
那丰腴的身子在大官人怀里不安地扭动,想避开这令人面红耳赤的场面,却被西门庆铁臂箍得动弹不得。更兼左右两个小人儿越说越不像话,越说越羞得慌。
身子也贴得越发紧密,三股不同的体热、体香混杂蒸腾,熏得她头晕目眩,心口砰砰乱跳,两条腿竟似没了筋骨,一阵阵发软,几乎要站不稳当。
却说这里在大官人身影中的西门大宅融融洽洽,那一头荣国府中。
王熙凤歪在暖阁的炕上,脸色阴得能拧出水来。
帘子“哗啦”一声被粗暴地掀开。
只见那静虚尼姑,被两个婆子如同拎着褪毛鸡,一人架着一条细胳膊,脚底板子悬空离地,活活给“提溜”了进来。
她那身半旧的青缎僧衣被扯得歪斜凌乱,僧帽也歪在一边,露出底下稀疏的花白头发,脸上哪还有半分平日的慈眉善目?只剩下一片煞白和惊惶,额头上全是汗,嘴里还不住地念着:“阿弥陀佛……二位妈妈行行好……轻些个……贫尼自己走……自己走……”
婆子们哪里耐烦?拖到炕前,如同丢一捆烂稻草,“噗嗤”往前一搡。
静虚腿肚子一软,“咕咚”一声就栽在冰凉硬实的方砖地上,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一片烂叶子。
凤姐儿坐直了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嘴角却勾起一丝极冷的笑:“哟,静虚师父,好大的架子啊,还得劳动我的人去‘请’?怎么着,是亏心事做多了,怕见光,不敢来见我了?”
静虚抖得更厉害了,头几乎埋到胸口,声音发颤:“二奶奶……贫尼……贫尼万万不敢……不知奶奶唤贫尼来,有何……有何吩咐……”
“吩咐?”凤姐儿嗤笑一声,手里的佛珠“啪”地一声重重拍在炕几上,震得茶碗叮当响,“我哪敢吩咐您这尊大佛?您如今手眼通天,连长安府衙的官司都敢插手!能耐得很呐!”
静虚猛地一哆嗦,脸皮子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凤姐儿俯下身,凑近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股子能把人骨头缝都冻住的寒气:
“我问你,前几日你涎着脸皮来求我,说长安守备家跟那张财主家争亲的破事,想让我递句话,压着守备家退亲,好让张家女儿另攀高枝儿……这事儿,我应了你没有?”
“没……没有……”静虚的声音细如蚊蚋,带着哭腔。
“没有就好!”凤姐儿猛地提高了声音,丹凤眼圆睁,厉声喝道,“我王熙凤是那等没王法、没心肝的人吗?为了你那点子臭钱,去拆散人家定下的姻缘?我是不是明明白白告诉你,这事伤阴鸷,损德行,我不干!让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静虚被她吼得魂飞九天,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脑门子磕在方砖上“砰砰”响:“是是是……奶奶菩萨心肠……是贫尼猪油蒙了心……是贫尼该死……该死……”
“你当然该死!”凤姐儿的声音尖利得能划破人耳朵,带着剜心剔骨的恨毒,“可你死上一万次,也填不满那两条枉死的命坑!”
“说!你没求动老娘,又去求了谁?嗯?是谁给你撑了腰,壮了你这老狗胆,让你敢去递那张催命的阎王帖,生生逼得守备家退了亲?”
“又是谁,害得那对苦命的小鸳鸯,一个吊了房梁,一个跳了深井,做了那没处喊冤的淹死鬼?!”
“两条活生生的人命啊!老秃驴!”凤姐儿的声音因激愤嘶哑得如同破锣,“血淋淋的人命债!就背在你身上!也背在……那个替你做主的人身上!说!是谁?!”
“是……是……太太……”静虚瘫软在地,涕泪横流,像一滩烂泥,“贫尼……贫尼求了太太……王夫人……太太慈悲……就……就应了……”
“太太”二字如同两道炸雷,狠狠劈在王熙凤的天灵盖上!
“嗡——!”
凤姐儿只觉得脑袋里像是被塞进了一窝烧红的马蜂,剧痛伴随着巨大的轰鸣瞬间炸开!眼前金星乱舞,天旋地转,那熟悉的、要命的头疼如同无数钢针,从太阳穴狠狠扎进脑髓深处!
她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猛地向后倒去,手指死死抠住炕沿,指关节捏得惨白,才没当场晕厥。豆大的冷汗瞬间从她煞白的额角、鬓边滚落下来。
她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瞪着地上那摊烂泥般的尼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字:“滚……给……我……滚……出……去!”
那静虚老尼吓得赶紧撑起哆嗦的身子连滚带爬的撞了出去。
平儿扑到炕边,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凤姐儿,用滚热的帕子急急替她揩抹冷汗,声音带着哭腔儿:
“奶奶!我的好奶奶!您快消消火!仔细伤了金贵身子!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顶着!横竖是太太……太太她老人家发了话,做了主,这事儿……这事儿也翻篇儿了。”
“那对短命鬼自己个儿想不开,寻了短见,也是他们福薄命贱,怨不得旁人!跟奶奶您八竿子打不着!您只当不知道,千万别往心里去啊!犯不着为这起子腌臜烂事,气坏了您这金枝玉叶的身子骨儿!”
凤姐儿紧闭着眼,任由平儿揉按着突突乱跳、针扎似的太阳穴,那剧痛让她说不出话,只能粗重地倒气儿。过了好半晌,那要命的晕眩才略略消停。
她那对美艳的双目缓缓睁开眼,那眼底布满了骇人的红丝,像蛛网一般,眼神却淬了冰似的清醒,直勾勾钉在平儿脸上,嘴角扯出一个冷笑。
凤姐儿的声音嘶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石头,又冷又硬:
“我恼的是太太管了这烂事?她是当家太太,她要管,天王老子也拦不住!她若是觉得该管,大大方方写封信,盖上她荣国府当家太太的对牌大印,堂堂正正地管!谁又能说她半个不字?”
她喘了口粗气,那刻骨的寒意几乎凝成了冰棱子:“可她……她是怎么干的?她!趁我不在屋里,偷偷摸摸拿走了我的私章!顶着我王熙凤的名头!去递那张索命的阎王帖!去沾那两条枉死鬼的腥血!”
凤姐儿一对美目死死望着空虚地,眼神仿佛看着什么摸不着的东西一般,一字一顿:“她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这事儿沾着血!背着命!沾着官司!日后若是翻了船,捅破了天,这便是包揽词讼,虐害人命的罪行!”
“那五千两她收进了自己的口袋,可那白纸黑字、盖着我王熙凤的鲜红私印,这就是铁打的证据!倘若真有清算的一日,是她清清白白的王夫人?还是我这个‘胆大包天、贪赃枉法、逼死人命’的琏二奶奶去顶这口黑锅?去填那阴司的孽债?”
“我可是她的亲侄女!!!”
这边西门府内。
西门大官人从那温香软玉、粉腻脂浓的脂粉肉阵里爬将起来,浑身骨头缝里还透着酥麻劲儿。
他兀自觉得筋骨未舒,邪火未泄尽,便趿拉着鞋,只披了件敞怀的薄绸衫子,露着精壮的胸膛,径往后院演武场去了。
但见他抄起一根镔铁包头的齐眉棍,也不顾夜露湿滑,就在那青石地上“呼呼”耍弄开来。棍风扫处,落叶纷飞,搅得那清晨的凉气都带了股子燥热汗腥味儿。
一通劈、扫、点、戳,棍影翻飞如怪蟒出洞,直耍得浑身热气蒸腾,筋肉虬结处汗珠子油亮亮地滚落,方才罢了。
抬头一看,那墙头又有个小脑袋若隐若现。
大官人一阵苦笑,这李瓶儿是真睡不着是吗?
日头爬上三竿,明晃晃晒着屁股。
那三个被折腾得散了架的可人儿才被起床自己穿衣的大官人吵醒,勉强支棱起来。
吴月娘揉着酸软的腰肢,粉面上带着三分倦慵七分薄嗔,狠狠剜了若无其事的大官人,那眼神儿媚里藏刀,又恨又爱。
她也顾不得细梳洗,草草拢了拢散乱的鬓发,整了整揉皱的衫裙,强撑着当家主母的体面,走了出去,喊了小玉来,扶着丫鬟的膀子,一步三摇地先回自己上房去了,离开这试飞之地。
潘金莲与香菱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做了个活灵活现的鬼脸儿——金莲是嘴角一撇,眼波流转,带着股子浪荡的春气,香菱则是吐了吐小舌,粉腮微鼓,娇憨里透着羞怯。
两人也悄没声儿地爬起床来伺候大官人洗涮。
便有伶俐的小丫鬟捧着黑漆描金的食盒,送了热腾腾的细粥小菜、精巧点心来。
西门庆这才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起身,赤着精壮的上身,露出几道昨夜新添的胭脂抓痕,自顾自坐下,风卷残云般吃了个干净。
碗筷一推,抹了抹嘴,便扬声唤道:“玳安!哪儿去了?备马!”
主仆二人出了府门,也不往那热闹街市去,只在自家大宅后门斜对过儿一拐。
却说那套小院,本是街面上不起眼的所在,早被西门大官人使银子悄没声儿地买了下来。
院墙不过一人来高,薄砖烂瓦,挡不住里面沸反盈天的声浪。
只听得一片粗嘎的呼喝叫骂,“噼噼啪啪”是拳头砸在肉靶子上的闷响,“铮铮锵锵”是刀枪棍棒磕碰的刺耳声,间杂着汉子们牛喘般的粗气儿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哄笑叫好,活脱脱一个蛮子地!
这正是西门大官人养的一窝虎狼护院所在。白日里,这群凶神便在此处操练拳脚棍棒,磨牙砺爪。
自打武松来了,便由他管教这帮护院。
西门庆刚一脚踏进这尘土弥漫、汗臊气冲天的院子,便觉一股子蛮荒野气扑面而来。
还未站稳,一条铁塔般的黑影已挟着风“呼”地抢到跟前,正是武松!但见他虎躯一沉,叉手抱拳,行了个江湖上极扎实的礼数,嗓门洪亮得震得人耳膜发颤:“东家!”
这一嗓子,如同虎啸山林,压下了满院的喧嚣。院子里那群正耍弄石锁、捉对撕打、舞刀弄棒的虎狼护院们,登时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全都停了手。
一个个忙不迭地朝着西门庆叉手行礼,口中七长八短、乱纷纷地嚷着“大官人安好”、“给大官人磕头了”,惊得檐头几只老鸦“扑棱棱”飞走。
虽则声音嘈杂,高低不齐,却也勉强凑出个样子,比之早先那等乌烟瘴气、没个规矩的腌臜景象,已是天壤之别。
西门大官人鼻孔里“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他慢悠悠扫过眼前这群筋肉虬结、汗气蒸腾的精壮汉子。
这些人里头,颇有几个是走南闯北、身上背着血债或不清不楚案底的亡命徒、滚刀肉!
但西门大官人自有规矩:只收清河县本地或周遭知根知底、有家小拖累的,或是经他心腹之人作死保的。
那些个眼珠子乱转、来路不明、说话油腔滑调的外路货色,便是三头六臂,西门庆也一概不收。
这些个看家护院,用好了是自家爪牙,倘若留一些根脚不清爽的,用不好便是埋在枕头底下的剔骨刀,指不定哪天就割了自己的喉咙!
大官人眼风溜过人群,落在武松身后几步那几个缩头缩脑的汉子身上。
那几个是原先这里的领头,此刻却像霜打的茄子,鹌鹑似的缩着脖子,规规矩矩垂手立着,连大气儿都不敢喘。
看样子脸上那点往日横眉立目、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凶相,早被武松对铁拳收拾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耗子见了猫般的敬畏,和骨子里透出来的一丝儿惧惮,生怕一个不对付,那砂钵大的拳头又招呼上来。
西门大官人肚里雪亮:
在这等只认拳头不认爹娘、胳膊粗就是大爷的腌臜地界儿!
任你是多硬的铁脑壳、多横的滚刀肉,落在武二这尊杀神手里,也不过是三两顿饱打,打得你筋酥骨软,打得你亲娘老子都不认得!
保管教你晓得马王爷三只眼是横着长还是竖着生,从此乖乖夹紧尾巴,伏低做小!
大官人懒洋洋地一挥手:“接着耍你们的!把吃奶的劲儿都给我使唤出来!别他娘的装死狗!”
众人如得了赦令,轰然应诺,声浪几乎掀翻了院墙,院子里顿时又炸开了锅,“噼啪”、“噗噗”的拳脚到肉声、“嘿哈”的吐气发力声、石锁夯地“咚咚”的闷响,混着土腥气和汗臊味,直往人鼻孔里钻。
西门庆这才慢悠悠扭过头,望向规规矩矩、钉子般戳在自己侧后方的武松。
这铁塔般的汉子,此刻在他面前腰杆挺得笔直如标枪,头颅却微微低垂,双手紧贴裤缝,活似庙里那金刚硬生生憋出三分人样儿来,凶煞里透着股子被降服后的驯顺劲儿。
“武丁头儿!”西门大官人慢悠悠啜了口茶,眼皮子也没抬,只从喉咙里滚出一句,“你那炊饼担子的大哥,这几日光景可还硬朗?那起早贪黑的营生,可还支应得开?”
武松听得唤他,那张棱角分明、惯带几分煞气的紫赯面皮,竟蓦地涌上一股暖烘烘的感激来。他慌忙叉手躬身,声气儿都透着热乎:“回东家的话,托东家洪福齐天!俺大哥身子骨儿倒还硬挣。”
“说起这个,”武松脸上笑意更深了些,“真真儿要多谢大官人您菩萨心肠!前些日子打发薛嫂送来的那位落难娘子,端的是个伶俐人儿!知冷暖,懂惜福,世事人情瞅得透亮,眉眼高低识得分明。那手脚,啧啧,灶上煎炒烹炸,灶下洒扫浆洗,里里外外,拾掇得比那清水淘过还利落!”
“如今有她帮衬着,俺大哥肩上的担子轻省了大半!气色眼见着红润起来,两口子在一处,日子过得是蜜里调油,安安稳稳!”说到此处,武松那粗犷的脸膛竟泛起一层微红,透着打心眼儿里钻出来的欢喜。
他话音儿一顿,忽地撩起皂布直裰的下摆,“噗通”一声,单膝便抢跪在地,两只铁钳般的大手抱拳过顶,声音沉甸甸,砸在地上都似有回声:
“东家!俺武二是个直肠子的夯货,学不来那花舌巧嘴!您待俺武家兄弟,恩情比那泰山还重!”
“您给武二这莽汉一个安身立命的去处,赏口饱饭吃……这还不算,”他喉头滚动一下,声音更见恳切:
“您……您还让俺那苦命大哥,得了这么个知冷知热、会疼人的屋里人!俺武二这草芥般的性命,不敢图甚么泼天富贵,只求俺大哥平平安安,俺自家能在这地界儿上,凭力气赚几两银子,报答哥哥的恩养……”
“可……可不知撞了哪路邪祟!”武松那感激的神色忽地一黯,眉头拧成了疙瘩,重重叹了口气,那叹息里裹着江湖人特有的警觉,更透着一股子命里带来的无奈:
“或是俺这性子,真如师傅骂的,是块点炮就着的生铁疙瘩,忒也莽撞……又或是老天爷见不得俺们兄弟安生?每每眼瞅着日子刚熨帖下来,能喘几口顺溜气儿,舒坦上三五日……平地就能掀起三尺浪!不知从哪个腌臜旮旯里,就能钻出些意想不到的龌龊勾当!唉……”
这声“唉”,又沉又浊,像块石头砸在人心上。
他顿了顿又高昂道:“如今俺自己,能在这清河县,靠着大官人您赏的这碗饭,凭着一身力气,护得您宅院周全,报答您的恩情!”
“又能赚一些补贴给哥哥家用,不用例会外头的走江湖的风风雨雨和朝不保夕的官府缉拿,这已然是俺武二心里头,顶顶快活、顶顶实在的活法了!”
“更别说东家您还是师傅的挂名弟子说起来更是自家亲人!”
西门大官人这虚抬了抬手,脸上堆着笑:“起来起来,武丁头!既如你说是自家兄弟,何须如此!”
武松又拱了拱手起身,那满肚子的感激,依旧明晃晃写在脸上,几乎要溢出来。
大官人望向那些练着的护院:“武都头,这些日子,你调教那帮新来的小子们,都教了些甚么?”
武松叉手唱了个肥喏,紫赯面皮上堆着恭敬:“回大官人,这些夯货们,身板子倒还硬挣。小的便教了几路深进深出的拳脚,又排演了些个合围扑拿的阵仗。”
大官人微微颔首,话锋却陡然一转:“武丁头,你是个实诚人。只是管教这些人,重点却不在此处。”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你须得明白,这些人便再下死力去学,年纪都已不小了。真要论起真刀真枪、拳来脚往的硬功夫,如何拼得过那些积年的江洋大盗?”
武松闻言,那张紫赯面皮上顿时显出一片肃然,腰杆挺得笔直,抱拳沉声道:“请东家明示!武二洗耳恭听!”
大官人身子往前倾了倾:“要紧的是,得多教些你们江湖上那些……嗯,‘别样’的手法!”
“要紧处呵,是多教些你们绿林道上那些……嗯,‘下三路’的‘巧宗儿’!”
“譬方说:如何把风放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耗子过街也休想逃过眼去!如何识人辨相,一眼便瞧出对方的底细!
“动起手来,如何瞅准风头,兜头盖脸扬那石灰面子迷人眼目,又不教它迷了自家兄弟!如何悄没声息地下绊子、使绊马索,专打人下三路!”
“碰见劫货的飞骑,如何结阵抵御,碰见晚上爬庄的大贼,如何巡夜提防锁截!”
“再如,如何撒开鱼网、抖擞飞索,专一缠人手足,叫他有劲儿使不出……这些个不起眼、上不得高台盘的江湖‘门道’,才是他们眼下顶顶当紧的‘饭碗’!给我西门家看家护院,押运货物,用得着!”
武松那两道浓眉先是微蹙,继而猛地一展,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重重一点头:“东家点拨得是!武二明白了!这些‘门道’,俺省得!”
“说起拳脚……”大官人话音未落,忽地反手向后一抄,如同老鹰捉小鸡崽儿,一把就薅住了身后侍立的小厮玳安的后脖领子,不由分说,硬生生将他拽了个趔趄,踉跄到跟前。
玳安正打着盹儿,冷不防被拎出来,心肝儿“扑通”就是一沉,知道没好事!
那张原本白净的小脸儿,霎时皱缩得像个风干的橘皮。
大官人捏着玳安细伶伶的后脖颈,对武松道:“武丁头,你看这厮!年岁不大,正是骨缝里往外蹿力气的光景。整日里只在妇人堆里钻营厮混,白费了一身蛮劲儿。不如就丢给你,正经学些拳脚功夫,也省得日后精气神全折腾在妇人身上了!”
武松闻言,也不答话,只把一双蒲扇大的巴掌伸过来,铁钳似的指头在玳安瘦伶伶的胳膊、肩膀、腰背各处狠狠掐捏了几下。
玳安被他捏得骨头缝里都“咯吱”作响,疼得龇牙咧嘴,眼泪在眶里直打转,却像被捏住了嗓子的猫儿,一声也不敢吱。
武松捏罢,点点头:“东家慧眼!倒是个好胚子!筋骨虽细,底子还结实,是块能捶打的料!交给武二便是!”
他略一沉吟,眼中精光爆闪,“每日叫他花上三个时辰,每日卯时便到俺这里点卯,晚边再到俺这里再练两时辰再歇息,俺必把他这身懒骨头、骚筋儿抽得笔直,练得……”
武松声如洪钟,猛地一顿,“练得步战筋骨赛铁,拳脚带风,等闲三五条莽汉,休想近他的身!”
玳安一听“三个时辰”、“卯时点卯”、“抽筋扒骨”“晚边还要来”这等话,唬得三魂七魄飞走了大半!
那张苦瓜脸登时皱成了腌菜疙瘩,也顾不得甚么规矩体统了,一把死死攥住西门庆的衣袖角儿,带着哭腔哀告:
“哎哟我的亲大爹!饶了小的吧!小的……小的身子骨还嫩,猫崽子似的,还在蹿个头哩!哪经得起……”
话未说完,西门庆把眼一瞪,两道寒光利箭似的射过来,玳安登时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雏,后半截话硬生生噎在喉咙里,化作一股凉气。
他缩着脖子,垂着脑袋,连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口。
心里却早把那武二祖宗十八代翻出来骂了个底朝天:“天杀的武二!活脱脱一个催命的阎罗、追魂的太岁!小爷我这一身细皮白肉,哪禁得起你这般揉搓?每日三个时辰?怕不是要把小爷我练成你大哥那般……三寸丁谷树皮的模样!”
大官人说完这些,这才脸色一正:“好了,我来找你还有一幢天大的要紧事,非你武丁头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