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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9章-生锈

    清晨六点,浴室的排气扇发出嗡嗡的低鸣,像极了一只快要断气的老蝉。

    沈默站在镜子前,左手举在半空。

    镜面上的水雾已经擦去了一块,清晰地映出他那根无名指。

    并不是错觉。

    指关节那一小块皮肤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灰色,就像是……超市冰柜里冻久了的陈年猪肉。

    他试着弯曲手指,关节处传来细微的、生涩的摩擦感,仿佛骨头里被人塞进了几粒沙子。

    他打开水龙头,把手伸进温水里。

    没有温度。

    那种冰冷是从骨髓里透出来的,即便外面包裹着热流,那截指骨依然像一块顽固的冻铁。

    沈默关上水,没有惊慌失措地去医院挂号,而是转身回到书房,从抽屉底层翻出一台便携式工业探伤X光仪——这是他自费购买的“玩具”,专门用来检查一些不便带回局里的私人样本。

    铅帘拉下,射线穿透皮肉。

    显示屏上跳出的黑白影像让他眯起了眼。

    指骨完好,但在皮下组织和骨膜之间,有一层极薄的、高密度的阴影沉积。

    那不是钙化点,那种锐利的边缘和对射线的强阻隔性,只有一种解释:金属结晶。

    他调整对比度,放大那块阴影。

    那些微小的金属晶体并不是随机散落的,它们像是某种有意识的菌落,紧密排列成了一个模糊却可辨认的序列缩写:

    T0797。

    沈默关掉仪器,坐在那把有些摇晃的人体工学椅上,盯着自己的手看了足足三分钟。

    “生锈了。”他轻声说,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陈述某种尸检结论。

    他起身去厨房烧了一壶蒸馏水。

    温度计插在杯子里,当水温精准降到35.1℃的那一瞬间,他没有任何迟疑,直接将那根青灰色的手指插了进去。

    没有任何痛感,只有一种诡异的、仿佛灵魂被抽离的酥麻。

    透明的蒸馏水中,那截手指表面的毛孔里,竟然开始缓缓析出蓝色的细微颗粒。

    它们并不溶于水,而是像受惊的鱼群一样在水中盘旋、聚集,最终在杯底沉淀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数字:

    86。

    沈默把手指抽出来,那层青灰色淡了一些,但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寒意却更重了。

    父亲是T0797。我是86。

    这是一个序列。

    他没有把那一杯“含铁废水”倒掉,而是用封口膜封好,放进了冰箱冷藏室的最里层,紧挨着那一罐过期的辣椒酱。

    随后,他换上制服,驱车前往市局。

    档案室的老张正在吃油条,看见沈默进来,含糊不清地打了个招呼:“沈队,这么早?又要查什么陈年旧账?”

    “查点资料。”沈默没多解释,径直走到那排落满灰尘的铁皮柜前。

    他在找1987年的未结案卷宗,特别是关于“工伤致死”的那一类。

    翻阅了两个小时,指尖都被陈旧纸张的灰尘染黑了。

    终于,在一份关于“某锅炉房不明原因死亡”的验尸报告附页里,他找到了一行被后来者潦草补上的备注。

    那字迹很淡,像是写字的人当时手在发抖,或者笔没墨了。

    “死者指骨含异常铁相,疑为长期接触锅炉残渣所致。因家属拒绝解剖,按常规职业病处理。”

    沈默合上卷宗。异常铁相。职业病。

    原来早在三十年前,就有人看见了这种“锈”,只是他们选择了用科学的谎言去掩盖不科学的真相。

    与此同时,市博物馆地下的暗房里,红色的安全灯把一切都染得血腥且压抑。

    苏晚萤戴着防酸手套,正将昨夜那个搪瓷杯底显影出的影像底片,浸入显影液中。

    摇晃,再摇晃。

    药水浑浊不堪,一股刺鼻的酸味弥漫开来。

    影像慢慢浮现。

    那不是静态的画面,而是一连串重影叠加在一起形成的动态模糊。

    但经过特殊的滤镜处理后,苏晚萤看清了那一帧最核心的内容。

    一个半透明的人形轮廓,正蹲在地上。

    虽然看不清脸,但他手里握着的那个巨大的管钳,姿势极其标准。

    他在拧井盖的螺栓。

    那种发力的方式,那种肩膀下沉的角度,是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上去的决绝。

    苏晚萤没有开灯,她拿起一根极细的缝衣针,在那张湿漉漉的相纸背面,沿着那个半透明的人形轮廓,一下一下地刺孔。

    针尖穿透相纸发出极其细微的“噗噗”声,在安静的暗房里显得格外渗人。

    刺完最后一个孔,她拿起那张千疮百孔的相纸,走出了暗房,径直来到B79号柜前。

    她点燃了那盏没有灯芯的煤油灯,将相纸挡在灯前。

    微弱的热辐射穿过针孔,在漆黑的柜门上投射出一圈密集的光斑。

    那一瞬间,光斑连成了一条线。

    那不是一条普通的光线,它竟然精准地勾勒出了柜门上一道肉眼根本看不见的、仿佛是隐形一般的焊缝。

    苏晚萤向后退了一步,两步……直到退到距离柜门正好17厘米的位置。

    “滋……”

    空气中传来一声极轻的电流音。

    那道被光斑勾勒出的焊缝,竟然开始微微发红,散发出一种熟悉的热度。

    苏晚萤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上的温度计:35.1℃。

    和沈默手掌的温度一模一样。

    “他们不是死了。”苏晚萤盯着那道像伤口一样发红的焊缝,低声自语,“是成了门的铆钉。”

    中午时分,日头正毒。

    博物馆后巷的废弃工具棚里,温度高得像个蒸笼。

    林工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正蹲在一根刚从市政材料库领来的铸铁管旁边。

    这根管子是他趁看守员打瞌睡时多领的,此时正被架在两块砖头上。

    他手里拿着角磨机,但他没有切割管材,而是用砂轮侧面小心翼翼地打磨着管壁内侧。

    黑色的铁粉像雪花一样簌簌落下,积在下面的一张报纸上。

    打磨了足足半小时,直到报纸上积了厚厚一层。

    林工停下手,把那些粉末倒进了一桶红色的防锈底漆里,用一根木棍疯狂搅拌。

    原本鲜红的油漆,慢慢变成了那种令人不适的暗褐色,像干涸的血。

    他提着桶,走到博物馆外墙对应B79号柜的那个位置。

    “这块墙有点渗水,我补一下。”他对路过的保安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烟熏的大黄牙。

    保安没当回事,挥挥手走了。

    林工拿起刷子,沾满那种特制的油漆,狠狠地刷在墙面上。

    一下,两下。

    随着油漆覆盖墙面,如果此时有人拿着热成像仪过来看,会惊恐地发现,那块墙面上的热量分布并不是均匀的,而是呈现出一种有节奏的脉动。

    那种脉动的频率,和沈默掌心那个“T0797”伤疤的跳动频率,完全同步。

    刷完漆,林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在今天的施工日志上写下:“文化路段管网更新完毕。”

    写完,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翻到最后那一栏“材料消耗”,在那根多领的铸铁管编号后面,用笔尖狠狠地加了两个数字。

    原本的T0797,变成了T079786。

    傍晚,社区卫生服务站。

    “小朋友叫什么名字?”护士拿着登记表问道。

    “王小宝。”

    “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呀?要填一下职业。”

    还没等王主任开口,坐在椅子上晃着腿的小孙子就脱口而出:“焊工!”

    王主任正在掏接种本的手顿了一下,但他没有纠正,只是沉默地把本子递过去。

    护士也没多想,刷刷填上了“焊工”两个字。

    回家的路上,王主任一言不发。

    到了家,他让老伴带孙子去洗澡,自己钻进了卧室,锁上门。

    他从那个老旧工具箱的最底层,翻出了一根用报纸包得严严实实的旧焊条。

    焊条表面全是红色的锈斑,碰一下都掉渣。

    他拿着这根废铁走进了厨房。

    “嗡——”

    微波炉再次启动。空转。

    依然是那个诡异的数字:17秒。

    时间一到,他打开炉门。

    那根原本锈迹斑斑的焊条,表面的铁锈像是蜕皮一样全部剥落,散落在转盘上。

    而露出的内芯,竟然光亮如新,上面用激光刻蚀着一行极小的字:

    “第八十六次试压”。

    王主任盯着那行字,手有些抖。

    他刚把焊条拿出来放在大理石台面上。

    “啪。”

    一声脆响。

    没有任何外力触碰,那根坚硬的金属焊条在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来之前,也就是次日凌晨,自动断成了两截。

    断面非常整齐,但并不是平的,而是呈现出一个奇怪的锯齿状结构,左边是一个“7”,右边是一个反向的“97”。

    两截断面对在一起,就是一个完美的“7→97”死循环。

    深夜,暴雨如注。

    博物馆地下库房再次被潮湿的水汽笼罩。

    沈默推门进来的时候,苏晚萤正站在B79号柜前发呆。

    “看这个。”沈默没有废话,直接举起左手。

    那根无名指上的青灰色已经蔓延到了手背,那是一种病态的金属质感,仿佛他的手正在慢慢变成一把武器。

    苏晚萤没有说话,她从口袋里掏出那块怀表,轻轻贴在沈默的掌心。

    冰冷的表盘玻璃瞬间起了一层白雾。

    雾气并没有散去,而是凝结成了一颗颗晶莹的水珠。

    这一次,水珠没有乱跑,而是极有规律地排列成了三个字:

    锈即忘。

    “这就是代价。”苏晚萤的声音在空旷的库房里回荡,“你在生锈,你的记忆就会像铁锈一样剥落。”

    就在这时,那扇几十年来从未真正开启过的B79号柜门,突然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嘎吱——”

    门,开了。

    不是全开,只是开了一道大约三厘米的缝隙。

    柜子里漆黑一片,空无一物。

    但是从那个黑洞洞的缝隙里,猛地涌出了一股滚烫的热风。

    那风不是风,更像是某种巨兽的呼吸。

    沈默掌心那块怀表上的水珠,瞬间被这股热风吹散,蒸发得干干净净。

    一种强烈的、违背理性的冲动攫取了沈默的大脑。

    他几乎是本能地,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直接将那只正在“生锈”的左手,伸进了那道黑暗的缝隙里。

    指尖触碰到了东西。

    冰冷,坚硬,带着粗糙的螺纹。

    那是金属。

    沈默的手指死死扣住那个东西,用力往外一拽。

    “当啷!”

    半截锈迹斑斑的管钳被他硬生生从黑暗里拖了出来,砸在水泥地上。

    那只是半截断掉的管钳柄,断口处呈现出那个诡异的“7→97”形状。

    而在满是锈迹的手柄上,依稀可以看见几个被打磨过的钢印:T0797。

    就在沈默的手指离开管钳的那一瞬间,他掌心那道原本暗红色的伤疤,突然像是通了电一样,爆发出刺目的亮光。

    那种灼烧感顺着神经直冲天灵盖。

    而在那道依然没有关上的柜门缝隙里,传出了一个苍老却熟悉的声音,那是林工的声音,却带着一种不属于活人的空洞:

    “别拿……它会认主。”

    沈默猛地抬头看向监控屏幕。

    满屏的雪花点疯狂闪烁,右上角的时间戳像是坏掉了一样,在02:17疯狂跳动。

    然后在某一个瞬间,它突然定格了。

    02:18。

    这一分钟,比全世界的时间,多出了一秒。

    沈默喘着粗气,看着地上的那半截管钳。

    他没有去管掌心的剧痛,也没有理会那个诡异的声音。

    作为一名法医,面对凶器,他的第一反应永远是——带回去,拆解它。

    他弯下腰,用没有受伤的右手,捡起了那半截沉重的废铁。

    冰冷刺骨。

    他把它装进了证物袋,动作熟练得像是在处理一起普通的凶杀案。

    但他没有注意到,当袋子的拉链合上的那一刻,管钳上的锈迹似乎稍微变淡了一点点,而他左手无名指的那种青灰色,却悄无声息地加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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