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的身影孤峭地钉在屋脊的最高处,仿佛亘古以来便与这黑夜融为一体。
惨白的月光斜斜劈落,将他半边身子勾勒成一柄斜插向墨黑夜穹、落满铜锈的孤剑,锋芒内敛却暗藏惊天杀气!
夜风呜咽,穿过他衣袍的缝隙,带来远处梆子空洞的回响,越发衬得这高处的寂静死寂如铁。
他缓缓攥紧拳头,虎口中嵌入的龙鳞碎片正在与骨肉彼此摩擦、挤压,发出“咔咔…咯嘞…”的声响,这声音不似人骨关节的弹响,倒像是无数被铁链缚住的冤魂,在无尽的深渊中绝望地嘶吼挣扎。
吕轼那银库里堆积如山的、滴着民脂民膏的雪花银锭;高仕德那乌木大柜中满满当当的金丝绣花鞋;那些匍匐尘埃、被榨干了血肉骨髓如同枯枝般倒毙的凄凉身影……一幕幕,带着血污与悲鸣,如同沸腾的油锅在他眼前翻滚、炸裂。
他们跪着死去,卑微得如同路边的虫豸,却连个能喊一声冤枉的牌位都没人敢立!这世道,烂透了心肺,堵死了喉咙!
一个妖异的声音,带着冰碴般的嘲讽,是锁灵:“哟~哟~废柴,怎么着?今儿个是想通了,要当青天大老爷替天行道?啧啧,这可真是稀奇事,癞蛤蟆戴上乌纱帽,您自个儿瞧瞧,合适吗?”
“青——天?”西门庆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是淬了寒冰的钢屑,森然欲噬人。
他猛地张开双臂,指向那墨色苍穹,声若惊雷炸裂:“若这天瞎了眼!聋了耳!只知庇护豺狼,不管羔羊死活,那我西门庆,便是那敢把天捅个窟窿的斩天之刀!人间无道?入他娘的天理王法!老子亲手给你们劈一条血路出来!”
几乎是应和着他的誓言,平地卷起一股骤烈的罡风,呼啸着撕裂了沉甸甸的云幕。
霎时间,积攒的月光再无阻碍,如同决堤的银河瀑布般倾泻而下,将他整个人从头到脚彻底笼罩,宛如一位浴银而生的魔神,散发出既神圣又恐怖的气息。
“囡囡是我的命根子……”他低头,凝视着自己那只嵌入龙鳞的手掌,一字一顿如同铁锤砸落,“但!这天下千千万万活不下去、咽不下气的黎庶百姓,难道不是一个王朝的命根子吗?百姓的命——也!是!命!”
话音落处,胸前的龙鳞锁突然无端剧烈震颤起来,发出沉闷的嗡鸣,仿佛有古老的意志被这凡人的誓愿所激荡。
再无半分犹豫,他纵身一跃,从高高的屋脊投向更深的黑暗。
月光捕捉到他下落的身影,那狰狞的青铜指爪在虚空中划出一道短暂、冷厉、带着破空尖啸的弧光,冰冷刺骨,一如他此刻决绝的心意——这弧光,不似凡间之物,更像是一柄绝世凶刃,带着焚尽八荒的戾气,悍然斩向这无可救药的世道!
一夜乌云散。
次日清晨,一桩惊天血案犹如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塘,瞬间引爆了整个清河县!
高通判府!
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高通判大人府邸,竟在昨夜遭了凶殃!
更骇人的是,高大人和他那位狐假虎威、恶名昭著的狗腿子管家,双双僵硬的挺尸在自家挂满腊肉的后庭中。
消息长了翅膀,瞬间钻进县衙公门、茶肆酒楼、街坊四邻的耳朵里。
人心惶惶,却又难掩那一丝隐秘而恶意的快感。
据几个面色惨白的现场勘查捕快说——高通判大人那平日里道貌岸然的脑袋,竟不是被利器所伤,而是被……被一整块硬邦邦、油乎乎的风干腊肉,砸得脑浆子四溅!
活脱脱一个熟透又被重锤夯烂的破西瓜!
街头巷尾、茶馆酒肆瞬间炸开了锅,人人交头接耳,脸上混合着惊骇与亢奋。
流言如同洪水猛兽,越传越玄乎:有说是高家作恶太多,祖坟冒了黑烟,召来了厉鬼索命;有说是某位被逼死的苦主化作了僵尸,扛着腊肉回来寻仇;更邪乎的是,说那腊肉里蹦出个三尺高的雷公,专劈奸臣……
各种离奇怪诞,莫衷一是,直把这离奇凶杀案渲染得如同志怪话本。
然而喧嚣归喧嚣,蹊跷的是,这件轰动清河的大案,查来查去竟成了一桩悬而又悬的无头公案。
仵作验尸,只知是重物砸击致死,凶器是腊肉无疑,但这腊肉来历?查无对证。线索?微乎其微。
纵有县衙刑案老手马奎押司殚精竭虑,将所有蛛丝马迹、证人关系网如同梳篦般过了七八遍,最终,这份沉重的卷宗兜兜转转,万流归宗,所有的疑点、矛头,都无可奈何地指向了同一个遥远的方向——
梁山!
对,又是那窝天不怕地不怕、屡犯大案的江洋大盗聚集之地!似乎清河县所有找不到凶手的疑难杂症,最后都得这“梁山”来背锅。
这一切,早在西门庆预料之中。
龙鳞锁在他腰间嗡了一下,锁灵的冷笑戏谑道:“呵!看到了吧,废柴?狗屙的都是梁山屙的!嘻嘻,别瞪眼呀,我可不是说你是狗哦,就是打个比方,贴切得很嘛!嘻嘻!反正那水洼子里的大王们,锅多了不愁,黑锅摞得比他们的聚义厅还高,也不差清河县多添这一口黑锅!”
西门庆摇摇头,没有多说话。
锁灵咯咯一笑,道:“这梁山也不知背了多少黑锅了,嘻嘻,再背这一口不多,背习惯了,想必也……嘻嘻,无所谓啦!”
与此同时,本应在阳谷县衙当差的“西门押司”和都头武松,却意外地在清河县“滞留”了多日。
这两位公差,此刻可是“勤勉”得很——一会儿跟着马奎押司在高通判院里的血迹脑浆旁转悠,摸着下巴作“冥思苦想”状,那认真劲儿,连墙头新扒拉出来的一个模糊脚印都不放过;
一会儿又煞有介事地分头“盘查”全县的客栈、脚店、酒肆,拿着份可疑人物名单挨个仔细“审看”,一会儿又茶叶研判案情,仿佛他们俩与梁山不共戴天……
那份一丝不苟、劳心劳力的模样,引得清河县衙衙役都忍不住暗自点头:瞧瞧,这才是真为高大人案子操碎了心的好公人呐!啧啧!
装样子嘛,谁不会呢?总要给那悬案,给那马押司,给那满城惶惶的目光,一个说得过去的姿态。
何况,回阳谷?两人心照不宣,着急什么?
两人早就听到了风声,那位阳谷县衙的主簿胡月胡大人,眼见着阳谷县西门押司“因公”滞留清河多日,县衙里竟也波澜不惊,秩序井然,仿佛缺了西门庆这天就塌不下来似的。
更重要的是,梁山好汉似乎并不打算报金堤河畔的仇,连续多日,一点风声都没有。
胡主簿那一直提着的心逐渐放回肚子里,觉得风头已然过去,于是,这位“忠勤”的主簿大人,又施施然回到了县衙堂上,正襟危坐,重新主持起全县上下的大局来。
这段时间,西门庆和武松过得倒也“充实”。
白日里陪着马奎押司或真或假地查案问询,履行着公差的本分。
一到夜晚,华灯初上或更深露重之时,两人便如约来到客栈僻静的后院空地,以月为灯,以星为鉴,拳来棍往,放对比武!
武松真不愧“天上降魔主,人间太岁神”的名号。
两人每每放对,西门庆倒也武艺不差,但就是胜不过武松。
这一天,大雨磅礴,两人再次切磋武艺,只见武松一条哨棒使得如怪蟒翻身,搅动夜风猎猎,若逢夏雨,那棍风之盛,竟能将瓢泼雨幕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双拳紧握时,指骨骨节摩擦爆响,噼啪如惊雷怒炸。
武松周身的武艺,都是从尸山血海里淬炼出来的搏命功夫!
他每一招递出,都不留丝毫余地,仿佛每一寸筋骨都在呐喊,每一滴血都在咆哮——就是把性命押上赌桌!
大劈大挂,横扫直捣,招招式式里都灌注着那玉石俱焚、向死而生的决绝狠劲!寻常人看一眼,都觉得胆寒魄颤。
西门庆也拿着一条哨棒,但与武松几次放对,却总是败在这一个“狠”字上:
这不,西门庆明明已看准时机,沉腰立马架住了武松那开碑裂石般的扫棍,却不料这兄弟竟完全不顾自身,拼着膝盖狠砸青石板地也要借力拧身,反手便是棍尖迎面点来!
西门庆刚刚险险避棍尖,一肘挥出,又被武松一个令人心胆俱裂的动作化解——他竟敢不闪不避,直接沉肩撞向袭来的肘尖!
只听“砰”一声闷响,武松只是晃了晃,却趁西门庆愕然之隙,脖子猛地一梗,那颗剃发青亮的头颅化作铁锤,“咚!”的一声,一个凶狠无比的头槌,狠狠撞向西门庆心口!
这打法,还要不要命了?
“啊!”西门庆大骇。
他已经避无可避,武松这一头槌若是撞得实了,自己必然肋骨折断!
说时迟,那时快,“嘭”的一声,西门庆胸口被撞个正着……他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