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皇后薨逝,国丧。
整个应天府,都被一片令人窒息的白色所笼罩。
秦王朱樉、晋王朱棡等一众藩王,陆续奉召抵京。他们看着皇城内外那随风飘动的白色缟素,看着那些面带悲戚,脚步匆匆的宫人内侍,心头皆是一片沉重。
坤宁宫殿前,早已没了那张孤零零的梨花木塌。
朱元璋就那么坐在冰冷的石阶上,怀里抱着已经睡着的朱高煦,朱高炽则像个小门神似的,抱着一柄小木斧,一脸严肃地站在旁边,警惕地看着来往的每一个人。
朱元璋的脸上,依旧带着化不开的悲伤,但那股子行将崩塌的死气,却被怀里那温热的小身子,和身旁那道倔强的小身影,给冲淡了不少。
朱棣自那日哭昏过去后,便一直守在偏殿,寸步不离。整个人瘦了一圈,胡子拉碴,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魂。
这日,朱元璋看着身旁正襟危坐,绷着一张小脸的大孙子,心里莫名地动了一下。
“高炽,可曾蒙学?”他声音沙哑地问道。
朱高炽挺起小胸膛,中气十足地回答:“回爷爷的话,有!爹爹请了夫子,教孙儿读《论语》!”
“哦?”朱元璋来了些兴致,“都学了些什么?说给爷爷听听。”
“学了可多了!”朱高炽掰着肉乎乎的手指头,一脸的认真,“不过,孙儿觉得夫子说得不大对。”
这话一出,旁边的太子朱标和刚走过来的秦王朱樉,都露出了讶异的神色。
朱元璋更是被勾起了好奇心,他摸了摸朱高炽的脑袋,问道:“哦?哪里不对了?又是哪位大儒教你的?说给爷爷听听。”
“不是大儒,是宝叔!”朱高炽一提到宝年丰,眼睛都亮了,“夫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意思是早上领悟了圣人的道理,就算晚上死去也心甘情愿。”
朱元璋和朱标闻言,皆是点了点头。这是儒家经典,千百年来的解释都是如此。
谁知,朱高炽却把小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一脸的不赞同。
“宝叔说,夫子肯定是个书呆子,没打过仗!”
“宝叔说,这句话的意思是,早上打听到你家的地址,晚上你就得死!”
“噗——”
秦王朱樉刚喝到嘴里的一口茶,直接喷了出来,呛得他连连咳嗽。
朱标也是一脸的哭笑不得,这都什么跟什么?
朱元璋更是听得目瞪口呆,他手里抱着朱高煦的手晃了晃,险些没抱稳。
朱高炽却没理会众人的反应,依旧一脸严肃地阐述着自己的观点,那小模样,像极了在朝堂上引经据典的大臣。
“孙儿也觉得宝叔说得对!”他挥舞着小拳头,掷地有声,“哪有听到个道理就跑去死的?那不是傻子吗?肯定是早上被人知道了住哪儿,晚上仇家找上门,把他给砍了!这才能死!所以,宝叔说得对!”
这番惊世骇俗,逻辑却又讲得通的“歪理”,像一道天雷,狠狠劈在了朱元璋的天灵盖上。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这个一脸“我很有道理”的大孙子,脑子里嗡嗡作响。
宝叔?哪个宝叔?
他猛地想起来了,是老四手底下那个扛着大斧头的莽夫!
好啊!
好你个朱棣!
朱元璋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煞白转为铁青,又从铁青转为酱紫。
他胸中的那股子丧妻丧孙的悲痛,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宣泄口,瞬间转化为了滔天的怒火!
就在这时,朱棣正好从偏殿走了出来。他见父亲和大哥他们都在,便迈着沉重的步子,准备过来问安。
可他刚一抬头,就对上了朱元璋那双燃烧着熊熊烈火的眼睛。
朱棣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一声:“不好!要干!”
只见朱元璋将怀里的朱高煦往朱标怀里一塞,猛地站起身,动作矫健得完全不像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他转身从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廊柱后面,抽出了一根早已藏好的,足有儿臂粗的藤条!
那藤条,油光锃亮,包浆厚重,显然是久经沙场,饮过皇子血的老伙计了!
“匹夫!逆子!!”朱元璋一声怒吼,如同猛虎下山,挥舞着藤条,朝着朱棣就冲了过去,“你在北平就是这么教我孙儿的吗?!啊?!你把他教成了一个土匪!一个强盗!咱今天非打死你这个逆子不可!”
朱棣看到那根熟悉的藤条,吓得魂都快飞了!
这玩意儿抽在身上,那可是真疼啊!
他想都没想,转身撒丫子就跑!
一时间,庄严肃穆的坤宁宫殿前,上演了一出极其荒诞的追逐大戏。
一个身穿常服的老皇帝,挥舞着藤条,健步如飞,嘴里骂骂咧咧。
一个身穿孝服的藩王,抱头鼠窜,狼狈不堪,嘴里还不住地求饶。
“爹!爹!您好好说话!有话好说啊!”朱棣一边跑,一边回头吼道,“朱高炽!你又在爷爷面前瞎说什么了?!等回了府,看我怎么收拾你!”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更是火上浇油。
“大胆!!”朱元璋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胆大包天!当着咱的面,还敢威胁我大孙子!逆子!拿命来!”
他手里的藤条挥舞得更起劲了,带起“呼呼”的风声。
而被朱标抱在怀里的刚刚转醒的朱高煦,看到这一幕,非但没有害怕,反而兴奋得手舞足蹈,拍着小手,奶声奶气地给爷爷加油助威。
“对!爷爷!就是这样!打他!狠狠地打他!”
他那张肉嘟嘟的小脸上,满是幸灾乐祸的笑容,嘴里还不停地控诉着他爹的“罪行”。
“爹老是抢我的零食吃!还跟我抢奶喝!晚上还不让我跟娘睡!打他!打他!”
这番火上浇油的童言无忌,让朱元璋下手更狠了,也让朱棣跑得更快了。
秦王朱樉和其他几个刚赶到的藩王,看着这鸡飞狗跳的一幕,一个个面面相觑,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脸都红了。
“大哥,”朱樉凑到朱标身边,小声问道,“这……这不拉一下吗?看父皇这架势,是真下死手啊!”
朱标却是一脸的淡定,他抱着怀里还在不停喊着“打他”的朱高煦,风轻云淡地说道:“没事。”
“老四皮糙肉厚,从小被父皇打到大的,有经验。爹他追累了,自然就停了。”
朱樉嘴角抽了抽:“这……行吗?”
“没事。”朱标的语气愈发淡定,“你放心,只要父皇没动刀子,那就都是小意思,打不死就行。”
这追追逃逃,骂骂咧咧之间,那股子笼罩在皇城上空,压抑了数日的悲伤与死寂,仿佛在不知不觉中,被冲散了许多。
连那些低着头的宫人内侍,嘴角都忍不住微微翘起,又赶紧死死憋住。
整个坤宁宫前,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只有燕王朱棣,感觉自己快要哭了。
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生了这么两个坑爹的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