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草原上数万人的喧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扼住。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风吹过甲胄缝隙时,那细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呜呜”声。
    时间像是凝固的琥珀,将数万人的惊骇、呆滞、难以置信,清晰地封存在这一瞬间。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那个倒在地上,口鼻窜血,昏死过去的魁梧身影上。
    永昌候,蓝玉。
    大明军中,如日中天的将星。
    皇帝面前的红人。
    就这么,被一个火头军出身的胖子,一拳,给打飞了。
    这比看到脱古思帖木儿被活捉,还要让人感到荒诞和不真实。
    “叮。”
    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响,一颗带血的牙齿从空中落下,砸在一名亲兵的头盔上,又弹开。
    那声音,成了点燃火药桶的引信。
    “保护侯爷!”
    一声凄厉的嘶吼,打破了这片死寂。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蓝玉的亲兵。
    他们是蓝玉的义子家丁,是他的心腹,他们的荣辱,与蓝玉死死地绑在一起。
    主帅当着两军将士的面,被人像打狗一样打翻在地,这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锵啷啷——”
    一瞬间,上百把腰刀同时出鞘,冰冷的刀锋在草原的阳光下,反射出森然的杀机。
    为首的亲兵统领,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悍将,双目赤红,用刀尖直指范统,声嘶力竭地咆哮道:
    “范统殴打主帅,形同谋逆!拿下他!生死不论!”
    “拿下!”
    上百名亲兵,如同被激怒的狼群,带着滔天的怒火与杀意,朝着范统一拥而上。
    范统甚至没有回头。
    他只是缓缓地转动着自己那只依旧沾着蓝玉血肉的拳头,骨节发出一连串“噼啪”的脆响。
    “吼!”
    一声非人的咆哮,从范统身后炸响。
    宝年丰那门板似的巨斧,不知何时已经扛在了肩上,他往前踏出一步,脚下的草地都为之塌陷。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眼神里是嗜血的疯狂。
    “谁敢动俺家头儿,俺就先劈了他!”
    “哐!哐!哐!”
    根本不需要任何命令。
    三千饕餮卫,动作整齐划一,仿佛一个钢铁构成的生命体。
    沉重的塔盾被狠狠砸在地上,发出的闷响连成一片,在地面上形成一道不可逾越的钢铁壁垒。
    紧接着,雪亮的斩马刀、狰狞的狼牙刺枪、巨大的战斧,从盾墙后方齐刷刷地伸出,组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死亡丛林。
    那股从河谷炼狱里带来的,混杂着焦臭和血腥的杀气,在这一刻,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化作实质般的压力,狠狠地撞向对面冲来的蓝玉亲兵。
    刚刚还气势汹汹的百余名亲兵,在这股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杀气面前,脚步猛地一滞。
    他们面对的,仿佛不是三千士兵,而是三千头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择人而噬的恶鬼!
    内讧!
    一场数万人的哗变,就在这北元腹地,一触即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都给本王住手!!!”
    一声雷鸣般的怒吼,如同炸雷滚过草原,狠狠地砸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
    那声音里蕴含的威势与怒火,竟是压过了两军对垒的剑拔弩张!
    所有人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燕王朱棣,不知何时已经催马向前,他那高大如铁塔的身躯,就那么横在了两支即将火并的军队正中央。
    他没有看范统,也没有看蓝玉的亲兵。
    他那双经过食人魔药剂强化,闪烁着非人幽光的眸子,冷冷地扫过全场。
    每一个被他目光扫过的士兵,无论是蓝玉的亲兵,还是饕餮卫的悍卒,都感觉像是被一头洪荒巨兽盯上,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握着刀的手,都开始不自觉地发抖。
    “燕王殿下!”
    蓝玉的亲兵统领又惊又怒,他硬着头皮,对着朱棣一抱拳,嘶声道:“范统当众殴打主帅,罪同谋逆!按我大明军律,理应就地斩杀!还请殿下让开,容我等执行军法!”
    他把“军法”两个字,咬得极重。
    这是他们的依仗,是他们的底气。
    殴打主帅,无论从哪个角度说,都是死罪!
    朱棣闻言,脸上浮现出一抹冰冷的讥诮。
    “军法?”
    他低沉地笑了,笑声里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疯狂。
    他没有多说一个字。
    只是缓缓地,将马鞍旁那根依旧沾着干涸血迹与脑浆的狼牙棒,提在了手中。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他猛地将那根沉重得不像话的狼牙棒,朝着身前的地面,狠狠一顿!
    “咚——!!!”
    一声巨响!
    地面剧烈地一震,仿佛被攻城锤砸中!
    坚实的草地被砸出一个足有半尺深的恐怖坑洞,泥土草根四散飞溅,打在最前排亲兵的脸上,生疼!
    整个草原,再次陷入死寂。
    只剩下朱棣那冰冷而霸道的声音,缓缓回荡。
    “本王在此。”
    “谁敢动他一根汗毛?”
    那名亲兵统领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军法?
    在一位手握重兵、圣眷正浓、且本身就是一头人形凶兽的亲王面前,军法算个屁!
    朱棣不再理会他,缓缓转头,看向范统。
    他的语气缓和了些许,但依旧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胖子,够了。”
    朱棣的声音很沉,“我知道你心里有火,我知道兄弟们死的冤。”
    “但是,刀口不能对向自己人。”
    “你想让老李他们在下边看着我们自己人砍自己人?让他们死都闭不上眼吗?”
    “把刀,收起来!”
    范统沉默着。
    他那双冰冷的眸子,看了一眼地上依旧昏迷不醒的蓝玉,又看了一眼挡在身前,脸色同样难看的朱棣。
    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那股焚天的怒火,依旧在熊熊燃烧。
    他身后,三千饕餮卫,如同三千座雕塑,纹丝不动,只等他一声令下。
    朱棣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有理解,有安抚,但更多的是不容拒绝的命令。
    草原的风,再次吹起。
    吹动着范统额前散乱的头发。
    许久。
    范统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抽干了周围所有的空气,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锵。”
    一声轻响。
    他缓缓地,将那柄硕大的斩马刀,插回了背后的刀鞘。
    动作很慢,很沉重,仿佛那把刀有千斤之重。
    随着他的动作,他身后那片钢铁丛林,也发出一连串整齐划一的收刀入鞘声。
    那股几乎要将天都捅破的杀气,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重新收敛回那三千具冰冷的甲胄之内。
    但每一个蓝玉军的士兵都清楚,那杀气,不是消失了。
    只是被暂时压制住了而已。
    它就像一座火山,随时可能再次喷发,将所有人都烧成灰烬。
    朱棣见状,心中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他翻身下马,走到蓝玉身边,探了探鼻息,又掰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对那名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的亲兵统领冷冷道:
    “还愣着干什么?想让他死在这吗?抬回去!找军医!”
    “是,是!”
    几名亲兵如蒙大赦,七手八脚地将已经变成一滩烂泥的蓝玉抬了起来,狼狈地朝着大帐跑去。
    朱棣站直了身子,目光扫过两边依旧互相敌视,眼神不善的士兵,声音传遍全场。
    “即刻起,全军由本王暂为接管!”
    “所有部队,原地驻扎,不得喧哗,不得妄动!违令者,斩!”
    他的声音,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味。
    蓝玉军的将士们面面相觑,虽然心中不服,但在燕王朱棣的赫赫威名和那根恐怖的狼牙棒面前,没人敢提出异议。
    交代完这一切,朱棣才转身走向范统。
    他看着范统那张依旧阴沉得能滴出水的胖脸,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
    他知道,今天这一拳,打出去是痛快了。
    但这梁子,也算是彻底结下了。
    而且是解不开的死结。
    范统却没等他开口。
    “王爷,这次,我给你面子。”
    朱棣一愣。
    只听范统的声音,冰冷而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他欠我三十八条命,今天这一拳,只是收个利息。”
    “这件事,没完。”
    说完,范统没有再看朱棣一眼。
    他猛地转过身,对着他身后那三千沉默的饕餮卫,挥了挥手。
    “我们走!”
    他大步流星地朝着自己的战兽“牛魔王”走去。
    三千饕餮卫,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无声地跟在他的身后,如同他的影子。
    他们没有回蓝玉的大营,甚至没有靠近。
    而是径直朝着远处,在距离蓝玉大营足有五里之外的一片空地上,开始安营扎寨。
    朱棣站在原地,看着那支沉默而决绝的队伍,缓缓远去。
    他再回头,看看身后那片混乱、茫然的蓝玉大营。
    两座营盘,在同一片草原上,遥遥相望。
    泾渭分明。
    朱棣心中明白,捕鱼儿海的大捷,或许已经结束了。
    但另一场更凶险,更麻烦的战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