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标的身影消失在奉天殿门口,那股子温润的仁厚之气也随之散去,大殿之内,只剩下朱元璋一人,和那愈发浓重的森冷。
灯火摇曳,将他沟壑纵横的脸庞映照得明暗不定。
他靠在龙椅上,一动不动,目光却重新落回了御案上那份来自北平的奏折。
扫荡残余……
边境安宁……
永为藩篱……
这些字眼,初看时让他满意,可此刻在寂静的大殿里反复咀嚼,却品出了一丝别样的味道。
他戎马一生,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太清楚战争是怎么回事了。
“扫荡”?
对付一群散兵游勇叫扫荡。
对付一个盘踞漠北百年的残存帝国,那叫决战!
朱元璋的手指,在那份杀气腾腾的名单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的思绪,早已飞到了千里之外的草原。
他拿起朱棣的奏折,这一次,看得极慢,极细。
“儿臣朱棣,奉旨游猎草原……”
“……于捕鱼儿海一带,扫荡北元残余势力,歼其主力……”
“……发现其金帐汗国属国罗斯公国三千铁甲士兵……”
一行行字看下来,朱元璋的眼神越来越深邃。当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奏章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被朱棣一笔带过的兵力描述时,他的瞳孔骤然一缩。
虽然奏折里没有明说,但锦衣卫的密报里提了一嘴。
三千饕餮卫。
仅仅三千人。
三千人,就敢深入草原腹地,就敢在捕鱼儿海——那个蒙元龙兴之地,进行所谓的“扫荡”?
朱元璋笑了,无声的,嘴角的肌肉牵动着,显得有些狰狞。
老四这小子,比咱年轻的时候还狠!
他又拿起锦衣卫的密报。
密报的内容同样简略,只说燕王出塞,大破元寇,草原诸部畏惧天威,尽皆臣服。
关键在于,密报里没有战斗的细节,没有伤亡的统计,甚至没有描述饕餮卫是如何作战的。
这本身,就是最可怕的情报。
他朱元璋的眼睛,他布满天下的锦衣卫,居然透不进自己儿子的这支军队!
好个老四!
你给咱送来几个红毛绿眼睛的罗斯人,是想告诉咱,你的目光已经越过了草原,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你把功劳说得这么轻描淡写,是想告诉咱,这点事对你来说,不值一提?
你想当那柄悬在草原头顶的剑,很好!
但剑,必须握在咱的手里!
“来人。”
朱元璋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一个老太监如同鬼魅般从阴影里滑了出来,跪伏在地,连大气都不敢喘。
“传咱的旨意。”
朱元璋的声音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如同冬日里最冷的冰。
“蓝玉,屡立战功,加封为凉国公,总领天下兵马,任兵部尚书。”
朱元璋的声音没有停顿。
“辽东都司及高丽军务,事关重大,以后独立于北平大营之外,由兵部直辖,凉国公可便宜行事。”
这一道旨意,如同一把锋利无比的刀,精准地从朱棣的北疆防线上,剜下了一大块肉!将辽东与北平彻底割裂!
“燕王朱棣,扫平北元残余,功在社稷,着赏黄金千两,锦缎百匹。草原贫瘠,民生多艰,自此以后,整个漠北之地,皆划归燕王管辖,望其好生治理,为我大明永固北疆。”
“另,北平燕王府火头营总管范统,官复原职,钦此。”
一道道旨意,从朱元璋的口中吐出,化作无形的枷锁,向着北平飞去。
他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脸上露出一抹残忍的笑意。
老四,咱把整个草原都给了你,这片笼子够大了吧?
你不是能打吗?那你就给咱好好地在草原上打!去跟金帐汗国打,去跟罗斯人打!咱给你名分,给你土地,你就在那守住北疆的大门!
北平,燕王府。
当应天府来的天使,用尖细的嗓音念完那一道道圣旨时,书房内的空气安静得落针可闻。
朱棣一身王爵常服,面无表情地跪在地上,接过了那卷明黄的圣旨。
“儿臣,谢父皇隆恩。”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听不出任何情绪。
直到天使被客客气气地请下去休息,书房的门被重新关上。
“呸!我呸!”
范统一口把嘴里的鸡骨头吐在地上,满脸肥肉都在哆嗦。
“这老……老爷子也太不是东西了!这是赏赐?赏了跟没赏一样,还给我们放了个巨大的麻烦!”
“蓝玉!他当了兵部尚书,以后咱们想从兵部要点什么!那孙子不给咱们下绊子,我范统的名字倒过来写!”
姚广孝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他拿起圣旨,细细看了一遍,嘴角反而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王爷,皇上这是给您画地为牢啊。”
他将圣旨轻轻放在桌上,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他将草原这顶华丽的王冠戴在了您的头上,却也用这片草原,将您牢牢地锁在了北疆。他希望您成为大明最锋利的剑,却也打造了一柄剑鞘。”
“辽东与高丽,是剪除您的羽翼。皇上在告诉您,您的战场,只能在北方,您的敌人,永远不能是大明。”
朱棣缓缓站起身,走到巨大的沙盘前。
他看着那片已经被他彻底征服,如今又被他父皇“赏赐”给他的广袤土地,久久没有说话。
许久,朱棣的胸膛里,发出一声低沉的笑。
那笑声里,没有愤怒,没有不甘,只有一种棋逢对手的快意。
“牢笼?”
朱棣伸出手,重重地按在沙盘的北平位置上。
“他以为这是牢笼,但在本王看来,这是最好的堡垒!”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是熊熊燃烧的火焰,亮得惊人。
“辽东,他拿去便是!高丽,本王也没兴趣!哪里的文官都是老大的人,我的根,在北平!我的刀,是三千饕餮卫!只要这两样东西还在,这天下,就没人能给本王套上笼子!”
“咱们也不要看兵部的脸色?”
朱棣的目光,落在了沙盘上那三个被特意标注出来的点上。
捕鱼儿海、开平卫、北平城外。
那是三处日进斗金的互市。
“草原的牛羊,皮毛,战马,就是咱们的粮仓!”朱棣的声音冰冷而坚定,“互市的税收,足够养活我们自己!从今天起,高筑墙,广积粮!”
此言一出,范统和姚广孝都是心头一震。
自给自足!
这意味着,燕王府在事实上,已经成了一个独立的王国!
朱棣的目光越过窗棂,投向遥远的南方。
父皇,你给了我一片草原,想让我安分。
可你忘了,草原是用来做什么的。
当我的马蹄再次响起时,可能就不仅仅是在草原上奔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