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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第 6 章

    陈锦时深吸几下口气,感受着肺部的缩放,他捏紧了拳,还撑得住,一局而已,撑得住。

    他并非骑虎难下,也不是被人怂恿着犯蠢的傻瓜蛋,他早就想与黑铁一较高下,要不是从小患有喘症,他才不去学那劳什子四书五经,他早就成了比他爹还勇猛的战士。

    其实他没有十足把握能赢黑铁,可惜挑战极限是他的天性,无论如何,他想试试,他要是只做完全有把握的事情,他就不叫陈锦时了。

    他有四成把握,剩下的六成里,体型和绝对的力量悬殊占了三成,不争气的肺占了两成,论技巧,他并不觉得自己比黑铁这个傻大个儿差。

    黑铁一跺脚,震得脚下的尘土飞扬,一拳挥过来,两人登时搅打在一起。

    黑铁的拳头带着破风的劲,砸过来时像座移动的山,陈锦时几乎能闻到对方拳头上的汗味与铁锈气。他猛地侧身,险险避开那记直拳,拳风擦着他的耳畔掠过。

    他知道硬碰硬绝无胜算,脚下打滑似的踉跄半步,恰好躲过黑铁紧随而来的扫腿。

    “躲什么?!”黑铁怒吼,攻势更猛,每一拳都朝着要害招呼。

    陈锦时始终保持灵活,同时尽力调整呼吸,让已经开始减少吸进肺里的空气尽可能用在最要紧的地方。

    每呼吸一下,肺都像是在剧烈震颤,很用力才能勉强吸进一点空气。

    那许久没有过的,窒息的感觉卷土重来,叫他险些昏厥。

    刹那间,他觉得自己好对不起阿姆,又辜负她的苦心了。

    他的目光始终锁定着黑铁的肩窝与膝盖,以便预判对方的所有动作。

    果然,黑铁连续出拳后,右肩微微下沉,呼吸也粗重了几分。陈锦时瞅准空隙,突然矮身,左肘顶住黑铁的膝盖内侧,右手攥拳,用尽全力砸向他大腿根的麻筋。

    ……从黑铁腋下钻过去……黑铁一拳捣来……飞踹一脚到黑铁后腰……黑铁“咚”地一声单膝跪地,石屑被砸得飞溅。

    陈锦时扶着膝盖喘气,再也站不住了,喉咙里像塞了团棉絮,艰难进气,但他看着跪在地上的黑铁,笑得肩膀发颤。

    “嗬……嗬……嗬……”

    他用力锤了自己胸口两下,黑铁欲起身再来,胜负未分,陈锦时止住他:“黑铁,我……我不行了。”

    黑铁一愣,尽管膝盖上血赤糊啦的,但这对他并没有多大的影响。

    陈锦时算是知道,黑铁的皮实在太厚,不是他现如今能打赢的,他的力气还太小,该认输时就认输,也是陈锦时的准则。

    黑铁嗤笑道:“这怎么行?胜负还没分出来。”

    “黑铁,算你赢,行吗?”

    黑铁猛然垂头,眼里划过一丝羞愤:“我不需要你让,你这病秧子,这次就算了,谁也没输,谁也没赢。”

    陈锦时摆摆手,已经彻底说不出来话了,营中几个与他交好的士兵围过来:“陈二,你没事吧?”

    他年纪到底不算大,原本冲动占多数,此时病痛围上来,他彻底心灰意冷。

    其实他不是完全打不过黑铁,对吧。

    他瘫在粗粝的石子地上,望着天,缓了许久才缓过来。

    应对喘症发作他已有许多经验,他从腰间取下沈樱给他做的香囊,放在鼻尖嗅闻,冰片的味道让他舒服了一点。

    这个味道同样把他带回了那些在她怀里度过的日日夜夜,他那时几乎每天都要发病,沈樱格外惯着他,整日把他放在身边,晚上拍着他的肩膀哄他入睡,若他半夜发作起来,她会立刻苏醒过来。

    陈锦时一直躺到完全心平气和,才起身从演武场离开。

    他回到家里,宅院里空空荡荡的,只剩下他爹在树下乘凉。

    “我阿姆呢?”

    陈济川正在闭目养神,没心思搭理他,摆摆手:“他们都去香满楼吃饭了。”

    说完又骤然睁眼:“你解释解释,怎么现在才回来?”

    陈济川一双鹰目,顿时瞧见他手背上的蹭伤,心中怒火大起:“陈锦时,你又跟谁打架?”

    陈锦时站得离他远远的,捂住手上的伤,故作平静的表情,显得毫不费力。

    “也就跟黑铁打了个平手,你这么大反应做什么?”

    陈济川站起身要揍他,陈锦时捂着胸口道:“爹,别碰我,否则阿姆回来咱俩都不好交代。”

    陈济川动作一顿,皱眉道:“又犯病了?”

    陈锦时极不情愿点头:“别告诉阿姆。”

    陈济川指着他鼻子,狠狠瞪了他几眼。

    对峙半晌,两父子心照不宣地把这件事情瞒了下来。

    陈济川见他又要往外走,喊住他:“你又往哪儿去?”

    陈锦时神情微愠,淡淡瞥他一眼:“天色晚了,我去接她回来。”

    陈济川一时都忘了说,陈锦行在那儿,哪用得着他去接她。

    陈锦时眉峰没形没状的笼了些怒气出来。

    大抵是,她吃个饭把所有人都叫上了,唯独没叫他。

    香满楼内,三人一边聊天打趣,一边吃东西,后来又叫了一壶酒上来,一人浅饮了几杯。

    陈锦行是极有君子之风的晚辈,将两位长辈照顾得十分妥帖,也没忽视自己的小妹。

    桌上的菜已去了大半。

    到了适当的时候,他抬手按住沈樱的酒杯:“阿姆就别喝了,否则半夜要不好受了。”

    沈樱本还想再多贪两杯,晚辈好心劝她,她也不好不领情。

    “听锦行的。”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从街坊琐事聊到陈年旧事,直到陈锦云脑袋一埋一埋的,开始打瞌睡了,苏兰舟便道:“时辰不早了,咱们今天就到这儿吧。”

    沈樱也称是,捡起自己酒酣耳热之际脱掉的披风,正要起身,却瞧见怒气冲冲从外头走进来那人。

    陈锦时一路上都在克制怒火,一会儿感到委屈,一回感到愤怒。

    后来委屈压过了愤怒,一走进来,见到几人其乐融融的模样,他哥在其中,手虚虚扶着沈樱,做足了恭谨姿态。

    他的怒气又“噌”的一下上来了。

    苏兰舟见他来了,瞥了他两眼:“哟,时哥儿今天真有孝心,亲自接你阿姆来了。”

    沈樱原本看他一脸怒气,还当他又发什么癫,听苏兰舟给了他个台阶,她便也笑起来:“时哥儿向来很有孝心。”

    说着,她拉过他的手臂,在他肩头按了按,又道:“锦行在这儿呢,难为你多跑一趟,怎么不在家歇着?”

    沈樱说话的声音很温柔,目光柔柔注视着他,再加上刚刚那一人一句的话像是在夸他,陈锦时脾气一下子无所踪迹了,他张口要指责她些什么,找了找,再找不出抱怨的话来。

    他被她揽着肩往外走,他想起她一如既往都是这般,每次他想发脾气,她无声无息就给堵了回去。沈樱可真是个和稀泥的高手。

    可他的气还堵在心口里,不上不下的。

    什么孝心?什么来接她?

    他明明是来加入他们的!

    沈樱似是知道他心里不痛快,一路上刻意落后了几步,单独与他走着。

    陈锦时一口气越发上不来,生着闷气,顶着一张黑脸。

    他绕开她的手,独自走在一边。

    沈樱耷拉着眉眼看他,问道:“今天闯什么祸没?”

    他走在她前面,偷偷拿手捂着胸口,深吸了一口气勉强说道:“没有。”

    她又问:“旺儿呢?怎么没跟着你。”

    陈家不是多么大的富贵豪门,家里除了一个陈兴,一个陈兴媳妇,几个洒扫的下人,忙的时候请几个伙计来做事以外,就只有陈锦时身边配了个小厮,旁人哪有啊。

    因他发起病来要命,身边离不得人。

    陈锦时虽生着闷气,更不敢叫她察觉自己的异样,便多走了两步,狠狠吸气,一口气说完话。

    “旺儿家里有事他母亲生病了叫他回去伺候他请了一天假回家去了。”

    沈樱奇奇怪怪地瞥了他一眼,说话不断气,什么毛病,亏他还跟她解释得齐全。

    “知道了。”

    他在前面走着,她打量他背影,这三年是蹿高了许多,再加上他日常习武,身材倒不显得单薄,正在长高的少年也不至于多健壮,薄衫底下覆着薄薄一层肌肉轮廓,隐约可见肩宽、腰窄、腿长。

    “陈锦时,你没事吧?”

    她突然发问,使他后背瑟缩了一下。

    喘症发病因素之一:情绪起伏、心情紧张。

    “我,我不行了,阿姆救我——”

    沈樱一惊,他一手捂着脖子,一手捂着胸口,直直倒地,她脸色大变。

    “陈锦时!你个倒霉孩子!”

    她蹲下身,一把将他趴伏在自己腿上,急急撩起他后背的衣裳,掐了几个穴位。

    他抓着她的衣袖,嘴唇乌青,嘴唇泛白,喉间发出“赫赫”声。

    “你别慌,我给你找药。”

    她伸手在他怀里乱摸,她是常给他身上备了药的。从他衣襟里摸出一只装了定喘散的小瓶子,一只手轻轻抚着他胸口,一只手给他喂药。

    这套动作她早就做习惯了,此时倒也不心急,只是两人的心跳震颤和鸣,在黑夜里响得要命。

    为了顺药下去,他仰躺在她怀里,她搂着他,她气力不小,说要把他背回去。

    陈锦时望着她,忽然问起来:“阿姆,你救我几回了?”

    沈樱道:“数不清了,你少说些话,本来就吸不上气。”

    陈锦时把着她柔软又纤细的手臂,笑着道:“阿姆,你救我的次数,我都数不清了,我一开始以为你想做我妈,后来才知道不是,那我要如何还你的救命之恩……嗬……嗬……嗬……”

    沈樱顾不上他叽里咕噜说的一堆话,抚着他脸道:“你想象一下,周围有花香,慢慢吸嗅,一点点吸……”

    他摇头:“闻不见,阿姆,只能闻见你身上的气味。”

    陈锦时把头往她胸脯里埋了埋,狠狠吸了一口。

    沈樱忍了忍,没有把他拨开。

    这样待了许久,她迟疑问他:“好了吗?还没好吗?”

    “没有。”

    他的声音闷闷的,眼皮子懒懒睁开。沈樱身上是一股淡淡的羊奶味,也不知是那边人天生的,还是她小时候在羊堆里被腌的,更或者是她从小每日喝下一大碗羊奶,也因此使她生长得高健而丰腴。

    她扯开他的脸,说他要是再不好,她就把他扛回去,总不能在这里坐一夜吧。

    陈锦时不舍地离开她的怀抱,站直了身子,看上去恢复了精神。

    “阿姆,我已经好了,我们回去吧。”

    月色下两人一高一矮,并肩慢慢悠悠往前走。

    沈樱不禁想起他从前,那时候他真是跟牛一样犟。

    她向来不在意他的无礼,细心照顾他,温声细语哄着他,也不在意他是否领情,她只做自己该做的事。

    他有一次发病到已经几乎窒息,打死也不喝她端来的药。

    像是笃定她要害死他一样。

    她当时说:“是白白就这么窒息死了,还是先嫁祸给我再死,你想想呢。”

    陈锦时听了她这话,也不知是怎么说服自己的,端起药碗喝了下去。

    其实沈樱也不知道她当时配的药对他管不管用,她只是先配制出来试试,要是不行,她再重新调方子。

    好在陈锦时喝了药的确缓解了许多。

    后来他每次嫌弃自己不争气地又在她面前发病,她就温声细语地哄他喝药。

    铁打的汉子也经不住温柔乡,渐渐在她跟前沦陷了,“阿姆”叫得一声比一声亲。

    可惜陈锦时本性难移,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要对她冷言几句,甩一甩脸子。

    “你不用这么假惺惺的。”

    “你以为我傻?你凭什么对我这么好?”

    “你走开,我的事不需要你管。”

    “你别看陈锦行对你恭恭谨谨的,他就是个伪君子。”

    ……

    逐渐变成了:

    “沈樱,熬药的活儿交给铺子里的伙计就行,你仔细别被熏着了。”

    “可别,我用不着你亲自煎药,多劳动你老人家,回头我爹又骂我。”

    “祖母,你可别想给她立什么规矩,她只是我阿姆,我爹不会娶她。”

    “你们走开!她是我阿姆,别想欺负她。”

    不管他前前后后怎么变换态度,她始终维持着对他的照拂与爱护。可当他平静下来细心体会那种关爱时,却始终望不进她眼底去。

    从此他经常因此生闷气,或是干脆大闹一场,有时候,先招惹她,惹恼她,再由她若无其事地付出关心,这样的行为让他感到满足。

    她会抚摸着他还在怒火中的头,掀开被子:“时哥儿,你乖一点好不好,进来睡觉,好吗?”

    她温声哄了一句,他就乖乖钻进她被窝里,炸起的毛也顺了。

    可惜自他过了十四岁,她再不那样哄他了。

    ……

    沈樱开始筹备“沈氏医局”开张的事情,铺子里许多陈设都太过老旧,她免不得要出钱换新的进来。

    牌匾是请金陵城里一位老书法家写的,那人听了她这招牌名,还多问了几句。

    “‘沈氏医局’?姑娘,你这名字可起得大,不说这个‘局’字,你可知京城里还真有一沈家老号,人家都是几百年的招牌了。”

    沈樱不太了解金陵这边的习惯,在她老家,人们开店都是以自己名字为招牌的,一开始没有名声,慢慢的不就有了么。

    不过听这老先生这么说,沈樱也觉得这名字不合适。

    一番思索,沈樱当即敲定,把招牌改为了“都兰蒙药”。

    一天下午,她在铺子里忙活,指使伙计把牌匾悬上去。

    “再往左一点,可以了。”

    又觉得哪里不太对,一条腿迈上梯子,亲自调整了一下。

    她个子生得高,稍稍往上站一点便能伸手够到牌匾。

    陈锦时身边跟着挎书包的旺儿,他早来了,倚在一旁茶馆的墙上,叉手站着,看了她许久。

    嘴里念叨着:“都…兰…蒙…药…”

    沈樱回过头,见他来了,拧着眉淡淡瞥了他一眼。

    “你来这儿做什么?”

    紧接着她又要去搬东西,他忙跟上去,她搬什么他便立马接过去。

    “这儿用不着你帮忙,就快要考试了,你不回去读书,别再我这儿晃。”

    陈锦时没搭理她,仍自顾自帮她忙活。

    见她又要去搬药柜,那药柜看着毛呼刺啦的,他忙拦住她:“我来吧,你仔细手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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