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撕心裂肺的噩耗,如同投入统帅部死水的一颗巨石,激荡开的涟漪瞬间便传到了最高层。
办公室内,午后微斜的阳光透过宽大的窗户,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影。林君正独自一人,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缓缓抚过办公桌上那张旧合影的金属边框。铸剑阁1295届毕业生的笑容凝固在泛黄的相纸上,定格在未曾被岁月侵蚀、被权谋浸染的纯粹时光里。照片上的他,笑容英气勃发,眼神如同他的名字一般,坦荡而刚正。他轻轻吁出一口长气,那叹息仿佛承载着千钧之重,无声地坠落在寂静的空气里。目光移开相框,落在了桌面上摊开的、墨迹犹新的本月一线士兵伤亡报告上。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某个名字上停顿了片刻,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化作一句近乎呢喃的低语:“多好的女娃......哎......”
几个月前,他还曾随汪凯视察东部驻军。徐长空试图让刘璐避开他们,特意将她所在的巡逻队排在了凌晨。但汪凯坚持要见见她,徐长空只得找了个汇报工作的由头将她唤至办公室。林君正当时也在场。尽管他与李黎多年来在工作上壁垒分明,针锋相对,但他心底始终恪守着一条界线——大人之间的权谋倾轧,绝不该波及无辜的孩子。他看着汪凯当时信誓旦旦地向刘璐许诺,说要把她调离这日夜颠倒、刀口舔血的岗位。而刘璐脸上那抹不自然的笑容,口中推说自己资历能力不足、不愿接受特殊照顾时强撑的倔强,乃至最后明显带着情绪却异常坚定的拒绝......那一幕幕,都如同昨日重现,让他恍惚间看到了当年那个同样初出茅庐、满怀赤诚的自己。
笃笃笃。
敲门声打破了室内的沉寂。林君正像是被惊醒般,迅速而无声地将旧合影收进抽屉深处,脸上瞬间恢复了惯常的沉稳。他端正坐姿,沉声道:“进。”
刘路春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一叠文件,步履稳健地走到办公桌前。“林帅,手续基本办妥了。潜龙阁那边已经开动,明天就能按计划展开行动。”他将文件递上,纸张边缘因为频繁的翻阅和盖章显得有些毛糙。
林君正接过,目光如扫描般快速掠过每一页,重点确认着那些鲜红的公章和关键的签名笔迹。确认无误后,他动作利落地将文件归整好,小心地放入抽屉。合上抽屉时,轻微的金属碰撞声在安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你要下班了是吧?”林君正站起身,从办公桌另一侧的抽屉里取出一个精致的茶叶罐,“等一下,把门关一下。”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温和。
刘路春依言转身,轻轻将厚重的办公室门关严实,隔绝了外面走廊偶尔传来的脚步声。林君正已拿着茶叶罐走到了办公室一侧的会客沙发旁。沙发前的矮几上摆放着四只剔透的水晶杯,折射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他推出一只杯子到刘路春面前,自己则在主位沙发坐下。
他打开茶叶罐,捻起一小撮茶叶分别放入两个杯子。清冽的水注入,水晶杯壁瞬间凝结出细密的水珠。杯身上流转的金色纹路随着水温升高而亮起,仿佛有生命的脉络在苏醒。不多时,两杯氤氲着清香的茶便沏好了。林君正端起自己那杯,指腹感受着杯壁传来的微烫,轻轻吹了口气,小啜一口。温热的茶汤滑入喉间,似乎稍稍熨帖了心中那抹沉重。
“李主管现在......”林君正放下茶杯,杯底与矮几玻璃面接触,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打破了短暂的沉默。他抬眼看向刘路春,眼神里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怎么样了?你这几天可能也得辛苦一下了,她的活儿......分量可不轻。”
刘路春双手捧起茶杯,感受着杯身传来的暖意,似乎在汲取某种力量。他抿了抿嘴,斟酌着措辞:“她应该已经到东部了,我昨天下午去把消息带到时,她......没给我啥机会让我说话,接了文件就关上门了。今天一大早小陈过来转达李主管让我代班的事,我顺口问了一句。他说......”刘路春的声音低了些,带着某种沉痛,“李主管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整整半个小时,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出来时,眼睛红得......吓人。”他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无奈,“至于辛苦......也是没办法的事......”
林君正缓缓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杯中沉浮的茶叶上,仿佛那细小的叶片承载着某种无言的情绪。“小璐的事,”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既成的事实,“谁都没想到。徐长空的报告,当天的值班记录,还有其他队员的证言,我都仔细看过了。谁也料不到的事......至于那个妖气的密度和量之间出现的不对等问题,潜龙阁已经在准备成立究理队了,专门负责这个事情。”他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喉结明显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咽下某种苦涩,“事情发生了,我们能做的,就是多尽尽人事,妥善处理身后事,给活着的人......一些交代。”
刘路春也饮了一口茶,温热的液体似乎并不能驱散话题带来的凝重。他抬眼看向林君正,眼神坦率中带着一丝下属对高层微妙关系的谨慎探寻:“林帅,我们这一届在统帅部的人,都知道您跟李主管在工作上......常常意见相左。但如今出了这种事,坦白说,下面的人心里有时真有点拿不准。面上斗得再厉害,大家心里都有杆秤,那是公事。可一旦牵扯到这种......掺杂了私事和公事的局面,尤其汪帅现在下落不明,我们夹在中间,分寸实在不好拿捏。”
林君正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唇边,听到这话,眉头下意识地蹙起,嘴角微微咧开一个略带无奈的表情,他摆了摆手,动作带着一种急于澄清的急促:“别别别,路春,这话言重了。”他将茶杯放下,杯底与桌面接触的声音比刚才重了些,显得格外清晰。“公事上,我们或许针尖对麦芒,那是立场不同,职责所在。但我林君正对李主管个人,绝无半点成见!这点,天地可鉴。”他的语气变得诚恳,甚至带着一丝疲惫,“有些事,大家都是身在江湖。你我心里明白就好。”他拿起茶壶,给刘路春和自己的杯子里续了些水,水流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刘路春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但随即又抛出一个更实际的问题:“那就是说,咱们对李主管还是按常例进行慰问?但您亲自去......怕是不太合适吧?我担心她再多想些这那的......”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林君正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玻璃矮几面,发出轻微的哒哒声。他双眉紧锁,陷入了短暂的沉思,目光没有焦点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又抿了一口茶,他才缓缓开口,语速很慢,似乎在斟酌每一个字:“我看看......能不能给小璐争取一个尽可能高的军功评定,这是她应得的荣誉。然后......以统帅部的名义,给李主管送一些慰问品,不要用任何个人名义。”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刘路春,带着托付的意味,“至于葬礼的具体事宜......路春,恐怕还得劳烦你多费心,帮忙张罗周全。李主管现在心力交瘁,这些事......需要有人替她分担。”
刘路春再次叹了口气,肩膀微微沉下:“好的,我明白了。我会尽力去办。”他放下茶杯,杯中的茶水已经下去大半,水线在剔透的杯壁上留下清晰的痕迹。他犹豫了一下,目光带着一丝探究看向林君正:“不过林帅,我其实一直有点想不明白......您当年处理刘牧跃......就是小璐生父,那位潜龙阁首席大学士意外身亡的事时,那会儿您跟李主管之间,好像还没什么明显的分歧吧?怎么后来汪帅一升任统帅,你们的关系......就越来越......”他斟酌着用词,“......微妙了?”问出这个问题时,刘路春的眼神里既有下属的好奇,也有一丝对过往秘辛的谨慎。
林君正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向刘路春,随即又迅速垂下眼帘,看向自己杯中晃动的茶汤,仿佛那涟漪中藏着什么。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侧过身,伸长脖子望了望紧闭的办公室门,确认那厚重的门板纹丝不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他这才稍稍倾身向前,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郑重:“刘牧跃出事儿那会儿,你好像还在西部驻军吧?这事......你怎么知道的?”他的目光探究地落在刘路春脸上。
刘路春坦然迎上他的目光,没有回避:“这不算秘密吧?当年挺轰动的,潜龙阁首席大学士意外身亡。最后公示出来的调查结果报告,落款不就是您签的名吗?我后来调过来,档案里也有记录。”
林君正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看来对方了解的信息仅止于公开层面,并未触及更深的水下暗礁。他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缓缓道:“其实吧,这事儿......远比表面看起来复杂得多。”他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越了时光,“那件事,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我们那一届人后来有机会向上走的一个直接契机。”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更早的时光,“那会儿,我跟李主管,还有汪帅......分歧确实不大,甚至可以说是并肩作战。真正的分歧......是在这事儿之后,在我升任副统帅之后才逐渐显现的。”
他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的茶色,继续道:“汪帅当时......是极力推举李主管坐后勤总务主管这个位置的。按照常理,这个位置......”林君正微微摇头,嘴角勾起一丝略带讽刺的苦笑,“它本质上,是官府安插在御妖军里的‘眼睛’,是监察我们的!让一个被统帅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坐这个位置?那不就等于自己查自己了?”他的语气带着不解和质疑,“但诡异的是,这事儿......官府那边居然点头了,议会那边投票......居然也通过了!”林君正放下茶杯,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节微微用力。
刘路春眉头紧锁,身体不自觉地前倾,追问道:“那这是为什么?背后有什么说法?”
林君正缓缓摇了摇头,眼神变得深邃而复杂,带着一种洞悉内幕却又讳莫如深的沉重。他抬手做了个向下压的动作,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这个......我不能讲。我也是后来......才渐渐明白其中的关窍。你当时还没被调到统帅部核心层,这事儿你不清楚内情是正常的。”他直视着刘路春的眼睛,语气异常严肃,“路春,有些事,知道了......反而会惹上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对你、对我,都不是好事。总之......”他话锋一转,重新拿起茶壶为两人续水,水流声再次打破了沉重的气氛,“在汪帅升任统帅后不久,你应该记得,就是西部那次大地震,那时你还在那边。赈灾需要巨额拨款,这担子自然落在了西部驻军头上。可西部驻军......多少年都不受重视了,毕竟那边没仗打,军费批得本就拮据。但偏偏,批多少军费我们说了不算,得走议会冗长的流程!这一耽误......黄花菜都凉了!最终导致那次灾害损失异常惨重,民怨沸腾。”
刘路春深有同感地点点头,那次救灾的迟滞和混乱,他亲身经历,记忆犹新。
林君正继续说道:“这之后,汪帅就以此为理由,说是为了避免再发生类似情况,得想办法未雨绸缪,自己手里得有点‘活钱’。一开始,是打着‘提升军需研发’的旗号,让御妖军和潜龙阁联手搞一些项目,美其名曰研发更好的军用棉大衣、军用罐头什么的。后来,事情就慢慢变味了......”林君正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和无奈,“他们发现这些东西在民间也很受欢迎,干脆就以潜龙阁的名义联合投资,搞了个商会。赚来的钱,名义上是商会利润,用于反哺‘研究’。但实际呢?”林君正冷笑一声,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我们需要动用资金时,只需套上‘研究’的壳子就行了。比如再遇到地震,就说是要‘紧急研发新型救援设备’,这笔钱就能名正言顺地划拨出来!研究当然也做了些,但大头......最终都花在了救援行动本身,而不是研发上。”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对这种“挂羊头卖狗肉”操作的不满。
刘路春若有所思,接口道:“所以......你们后来渐行渐远,主要就是因为这事儿?”
“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此。”林君正肯定地点了点头,表情变得异常郑重,甚至带着一丝痛心疾首,“御妖军,是什么?是抵御外侮、保境安民的钢铁长城!它的使命是守护,是战斗!不是经商牟利!你想,”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带着强烈的信念感,“如果御妖军手里既有无上武力,又掌握了生财之道,日积月累,它会变成什么?再这么搞下去......”林君正突然顿住,像是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太深,猛地咳嗽了一声,掩饰性地端起茶杯灌了一大口,茶水有些烫,他微微蹙眉。将茶杯重重放下后,他才用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语气终结了这个危险的话题:“......算了!总之,这件事,从一开始我就极力反对!而我之所以跟李主管在工作上有那么多摩擦,根本原因就在于此——她是汪帅这套‘生财经武’策略最核心的执行者!是那把最锋利的刀!”
林君正深吸一口气,强行将话题拉回最初的情感原点,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真切的惋惜:“其实......我对小璐这姑娘,一直挺有好感。她身上有股难得的劲儿,从不因为自己是李主管的养女就搞特殊化,凭自己的本事在基层摸爬滚打。李主管......其实也一直很疼她,只是方式可能......”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最后化作一声长长的、充满遗憾的叹息,“所以小璐一出事......我确实也......心里不是滋味。她母亲早早走了,父亲又......现在连她也......唉......命运弄人,造化无常啊......”
刘路春默默喝掉了杯中最后一点温凉的茶,站起身道:“好的林帅。您说的,我都明白了。李主管那边的事,我一定尽心尽力,您放心。”他的语气恢复了作为参谋的干练与服从。
林君正也站起身,走向门口:“辛苦了。”他拉开厚重的办公室门,站在门口,稍稍提高了音量,确保走廊上可能经过的人能听到,声音沉稳而清晰:“刘参谋,那这事就多劳你费心了。我也准备回去了。”两人在门口再次点头致意。林君正没有立刻关门,而是站在门边,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刘路春的背影在铺着深色地毯的走廊尽头拐弯,脚步声彻底消失。直到确认周围再无他人,他才缓缓转身回到室内,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挺括军装大衣,仔细地穿上,抚平肩章上的细微褶皱。最后,他关掉办公室的顶灯,只留下桌上一盏昏黄的台灯,然后步履沉稳地走出办公室,反手轻轻带上了那扇象征着权力核心的厚重木门。门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他转身离去,身影融入走廊尽头逐渐暗淡的光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