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午后总是滞重得像浸了水的棉絮,工会办公室那扇朝西的玻璃窗蒙着层薄灰,把炽烈的阳光滤成了柔和却乏力的淡金色。灰尘在光束里浮沉,像被遗忘在时光缝隙里的碎屑——那是这间临时租借的办公室里,最不缺的东西。李默伏在褪色的木质办公桌上,鼻尖几乎要碰到一叠厚厚的投诉材料,油墨味混着窗外飘进来的柏油热气,让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
材料上是速达骑手们的高温补贴申诉,每一页都贴着泛黄的考勤记录和模糊的温度计照片。李默的钢笔尖悬在“刘建国”这个名字上方,迟迟没有落下——这位五十多岁的骑手上周在配送途中中暑晕倒,醒来后收到的不是慰问,而是系统自动发送的“超时扣款 200元”通知。指腹摩挲着纸上皱巴巴的签名,李默轻轻叹了口气,指尖的薄茧蹭过粗糙的纸页,那是常年握笔和搬运物资留下的痕迹。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轻响,办公室那扇合页生锈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一股带着凉意的风涌了进来,卷起桌上的几张便签纸,李默下意识地伸手去按,抬头时恰好对上逆光而立的身影。
女人站在门框中央,身形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白衬衫,领口处有一道不明显的磨损,袖口整齐地挽到小臂,露出纤细却紧绷的手腕。齐肩的短发被精心别在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只是鬓角有几缕碎发因为汗水贴在皮肤上,显出几分狼狈。她的手里紧紧攥着一台旧笔记本电脑,黑色的外壳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划痕,边角处甚至有些掉漆,显然用了很多年。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手指——指节泛着不正常的青白,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蜷缩,指甲盖边缘有几处细小的裂口。
“请问是李默秘书长吗?”女人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被风吹得发颤的琴弦。她的目光快速扫过办公室,落在墙上“速达骑手维权工会”的红色横幅上,眼神里闪过一丝犹豫,又很快被某种坚定取代。
李默放下钢笔,指了指对面的折叠椅——那把椅子的椅面有些凹陷,腿上还缠着几圈透明胶带,是上次工会活动时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坐吧。”他的声音很沉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在女人坐下的瞬间,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她的手腕,那里有一道浅浅的白色疤痕,大约两厘米长,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到过,早已愈合,却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我叫林溪,以前是速达的算法工程师。”女人坐下时,椅子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吱呀”声,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像是在努力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李默起身给她倒了杯温水,玻璃杯壁上很快凝结出细密的水珠。“我知道你。”他把杯子递过去,杯沿朝着她的方向微微倾斜,“上次速达骑手集体诉讼庭审,你匿名提供了后台日志,证明公司擅自调整了配送时间阈值。”
“哗啦”一声,林溪手里的笔记本电脑差点滑落在地,她慌忙用双手抱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只剩下苍白。她猛地抬头,一双杏眼瞪得圆圆的,瞳孔里满是震惊,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你怎么知道是我?”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又很快压低,带着一丝慌乱,“我明明用了匿名代理……”
“不是代理的问题。”李默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指了指桌上的平板——屏幕上正显示着工会的后台系统界面,“工会接入了公益技术团队开发的溯源系统,上次收到的日志文件里,隐藏着一个微小的芯片特征码。刚才你登录工会官网预约见面时,你电脑的 IP地址和特征码,跟上次的完全一致。”他说得很直接,没有丝毫隐瞒,目光坦诚地看着林溪,“但我很好奇,你为什么现在才露面?距离庭审已经过去三个月了。”
林溪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她低下头,目光落在笔记本电脑的触摸板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外壳上那道最深的划痕——那是去年她在公司加班到深夜,不小心把电脑摔在地上留下的。沉默像一层薄薄的冰,覆盖在两人之间,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蝉鸣,打破这短暂的寂静。过了足足半分钟,她才深吸一口气,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按下了开机键。
老旧的电脑发出一阵“嗡嗡”的风扇声,屏幕慢慢亮起,显示出蓝色的登录界面。林溪输入密码时,指尖在键盘上顿了好几次,像是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终于,她点开了一个加密文件夹,解密进度条缓慢地向前移动,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因为我发现了更可怕的东西。”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上次庭审后,速达对外宣称已经整改了算法,但他们只是换了个说法——把‘损耗率’改成了‘动态效能评估’,本质上还是用数据压榨骑手。更过分的是,他们偷偷加了个‘影子算法’。”
说到“影子算法”这四个字时,林溪的声音里充满了厌恶和恐惧。她滑动鼠标,调出一段代码片段,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符看得人眼花缭乱。“你看这里。”她指着其中一行红色的代码,“只要系统检测到骑手加入了工会,或者有过申诉记录,这个算法就会自动启动——给他们分配的全是最远、最复杂、超时风险最高的订单,而且会悄悄压缩配送时间,让他们根本没法完成。很多骑手以为是自己运气不好,其实是被系统盯上了。”
【系统提示:检测到算法歧视实证,是否启动深度解析?】冰冷的机械音在李默的脑海里响起,那是工会技术团队植入他耳蜗芯片的辅助系统。他没有丝毫犹豫,在心里默念:“启动。”
几乎是同时,林溪的笔记本电脑屏幕突然亮起一道刺眼的蓝光,屏幕上的代码开始疯狂滚动,红色和绿色的字符交织在一起,像两条缠斗的蛇。林溪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眼里满是惊恐。“这就是我不敢公开举报的原因。”她的声音带着哭腔,“速达的算法加密方式每天都在变,后台有专门的团队维护,只有实时解析才能抓到证据,一旦离开系统,证据就会自动销毁。”
李默静静地看着屏幕上滚动的代码,又看了看林溪泛红的眼眶。她的睫毛很长,此刻因为泪水而湿漉漉的,像沾了晨露的蝶翼。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起了三个月前,自己第一次面对速达法务团队时的场景——那些穿着昂贵西装的律师,拿着厚厚的“商业机密保护协议”,语气傲慢地威胁他如果再“闹事”,就等着吃官司。那时候的他,也像现在的林溪一样,感到无力又恐惧。
“留下来帮我们吧。”李默的声音很认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工会正好缺技术人员,你的专业能力,能帮到很多骑手。”
林溪愣住了,像是没料到他会提出这样的邀请。她低下头,目光落在键盘上那个磨掉了漆的回车键上——那个键上的白色字母早已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个光滑的凹痕。那是她刚进速达时,为了优化配送路线算法,连续一个月每天只睡四个小时,无数次敲击留下的痕迹。那时候的她,以为自己写的算法能让骑手们少跑点路,能让配送更高效、更人性化,可最后却发现,这些代码成了公司压榨骑手的工具。
“我试过举报。”林溪的声音哽咽了,泪水终于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上个月我匿名给劳动监察部门发过邮件,结果第二天就收到了速达的律师函,说我泄露商业机密,要起诉我。”她的肩膀微微颤抖,“我爸妈还在老家,身体不好,我不能出事——要是我被起诉,他们肯定会受不了的。”
【系统提示:检测到当事人恐惧情绪,愿力值可兑换“证人保护协议”模板】机械音再次响起,李默立刻在系统里确认兑换。办公桌上的打印机“滋滋”地响了起来,一张 A4纸慢慢吐了出来。他拿起纸,走到林溪面前,轻轻放在她的电脑旁。“你看。”他指着纸上的内容,“这是我们联合公益律师拟定的证人保护协议,现在已经有三十家媒体愿意跟我们合作——只要你愿意作证,我们会同步发布你提供的证据,速达就算想报复,也得掂量掂量舆论的压力。”
林溪的目光落在“工会全员担保”这六个加粗的黑字上,泪水终于决堤而出。滚烫的泪珠砸在纸上,晕开了细小的墨点。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几个字,像是在触摸某种温暖而坚实的依靠。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再次推开,几个穿着速达蓝色工服的骑手扛着新的办公桌椅走了进来。“李秘书长,我们把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柜子搬来了!”为首的骑手大声喊道,脸上满是笑容。阳光顺着敞开的门涌了进来,金色的光线穿过灰尘,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林溪抬起头,看着那些汗流浃背却笑容灿烂的骑手,又看了看身边的李默。李默的脸上没有什么夸张的表情,只是眼神坚定而温和,像午后的阳光一样,让人安心。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把两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像是结成了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
林溪深吸一口气,擦干脸上的泪水,伸出手,紧紧握住了李默递过来的钢笔。“我愿意作证。”她的声音不再颤抖,而是充满了力量,“我要让那些被算法欺负的骑手,都能得到公平。”
窗外的蝉鸣依旧,却不再显得聒噪。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那台旧笔记本电脑上,屏幕上的代码还在滚动,只是这一次,那些红色的字符不再代表着黑暗和压迫,而是即将揭开真相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