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的牡丹开得正艳时,我总爱蹲在街角看那层层叠叠的花瓣,以为这盛世真能如花期般长久。
可谁也没料到,这雍容表象下的根早已烂透——太康年间的达官显贵们醉生梦死,石崇用蜡烛当柴烧,王恺拿糖水刷锅,斗富的闹剧一场接着一场.
街谈巷议里全是这些荒诞事,没人瞧见我这样的寒门子弟,正捧着磨破边角的竹简在尚书台外徘徊。
九品中正制的大门早被琅琊王氏、陈郡谢氏这些世家大族用金锁封死,任我把经史背得滚瓜烂熟,在权贵眼里,也不过是路边可随意碾死的蝼蚁。
那时我总不信命。
我叫晏臣,家在洛都城南的清平里,一间低矮的茅屋斜斜卡在巷尾,墙缝里塞着旧草席挡风,每逢雨天,屋顶漏下的雨水就在泥地上砸出密密麻麻的小坑。
娘总拿着破陶罐、缺了口的瓷碗接水,叮叮咚咚响个不停,倒像是为我夜读伴奏的曲子。
堂屋梁柱上挂着几串发黑的干辣椒,是去年秋收剩下的,在穿堂风里晃悠,像极了我们飘摇的日子。
爹原是贵族之后,可惜家道中落,学贯古今却报国无门,英年早逝前总摸着我的头叹“命运多舛”。
娘靠浆洗粗活勉强维持温饱,她的被褥是补丁摞补丁的粗麻布,棉花早成了硬邦邦的棉絮;木梳断了半截齿,梳头时总要小心翼翼;做饭的铁锅豁着大口子,熬粥时得寸步不离守着,生怕米汤浪费。
家里唯一的油灯盏是用墨水瓶改的,灯芯短得不能再短,昏黄的光勉强能照亮半张书桌,却照亮了我“兼济天下”的志向。
我总穿那件洗得发白透亮的长衫,肘部和膝盖打着层层补丁,针脚歪歪扭扭——那是娘在油灯下不知戳破多少次手指,一针一线缝的。
破布鞋前头开了口,脚趾头总忍不住钻出来“透气”,冬天就塞些干草取暖。
日子过得紧巴,饭菜多是掺着野菜的稀粥,能吃上半个窝头就算改善伙食。
可炎夏蚊虫肆虐时,我裹着布脚仍能读得入神;寒冬砚台结冰时,呵气融墨也要笔耕不辍。
我总盼着能如姜太公渭水垂钓,得遇明主,用才学打破这阶层的桎梏。
可这念想,碎得比洛阳城的瓦片还快。
朝堂上官员明码标价卖官鬻爵,地方豪强拥兵自重,八王之乱的战火一烧起来,西晋就像被白蚁蛀空的巨树,“轰”地塌了。
匈奴的铁蹄踏碎朱雀大街的青石板,鲜卑骑兵的弯刀映着洛阳城的火光,昔日的繁华转眼成了人间炼狱。
晋愍帝被俘那日,天空飘着诡异的血红色晚霞。
我攥着娘的衣角,布鞋陷进泥泞里,看着街边摔碎的陶俑和散落的《孝经》残简,突然想起三天前还在朱雀大街看耍猴戏的光景。娘把粗布包袱顶在头上,另一只手紧紧护着我的脑袋,她发间那支旧木头簪子,不知丢在了哪个渡口。
难民如潮水般涌向渡口,褴褛的衣衫在风中翻飞,恍若千万面破碎的招魂幡。
有人背着奄奄一息的老父,白发沾满血污;有人用草绳将啼哭的幼儿系在背上,却腾不出手擦孩子脸上的泥泪。
街边老妪跪在瓦砾间,捧着半碗凉水往孙儿嘴里灌,浑浊的眼泪滴进碗中,和着血沫泛起涟漪。
石桥上,一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死死抱着装满书卷的木箱,却被乱兵一脚踹进河里。他在刺骨的水中挣扎,墨色的书页像惨白的纸钱,随着浪涛漂向远方。
岸边,几个妇人争抢着半截发霉的面饼,指甲掐进彼此的皮肉,染血的面饼在撕扯中碎成齑粉。
暮色里,渡口的哭声越来越凄厉,老弱妇孺被挤落在泥泞中,任马蹄从身旁践踏而过。有位母亲将襁褓高高举过头顶,自己却被人潮推倒,转眼便没了声息。
远处,匈奴骑兵的铁蹄扬起黄尘,与浓烟织成巨网,不知何处传来孩童带着哭腔的童谣,在血腥的风里格外苍凉。
“臣儿,莫回头,”娘的声音混着胡笳声在风中破碎。
我忍不住扭头,看见洛阳城的飞檐渐渐隐没在浓烟里,城门楼上“晋”字旌旗被火舌卷成灰烬。
怀中那方爹留下的端州砚台硌得胸口生疼,这是我们跨越长江天堑的唯一念想。
我和娘能活着吗?在这个战乱的世道!
如果最后的结局逃不过死,那我希望可以和娘死在一起,起码下辈子还可以做母子。
渡口挤满流民,哭声和骂声比洛水的浪涛还汹涌。我被人潮挤得几乎窒息,突然感觉娘冰凉的手死死扣住我的手腕。
江风卷着咸腥气扑来,我瞥见她鬓角添了丝白发,比渡口飘飞的芦花还要刺眼。
大舶上的日子像浸在苦胆里,我蜷缩在舱角,听着船板吱呀作响,总怕江水会突然灌进来。
娘把仅有的麦饼掰成碎屑,混着江水喂我,自己却啃着船家丢弃的菜帮子。有次半夜惊醒,看见她对着江水抹眼泪,月光落在她肩头,把补丁摞补丁的衣裳照得发亮。
当建康城的城墙终于出现在视线里时,我的布鞋已经磨得只剩鞋底。娘牵着我穿过朱雀桥,桥边柳树抽出新芽,却盖不住我们身上的血污。
“臣儿,等安定下来,娘给你寻间学堂。”她摸着我乱糟糟的头发,声音里满是劫后余生的颤抖。
我望着远处飘着的“王”字大旗,才懂家国的变迁,重得能压弯娘的脊梁。
洛阳城清平里我的家,再也回不去了...
这一年,衣冠南渡的浪潮席卷中原,门阀世族们举族南迁,载满金玉的牛车在朱雀大街上排成长龙,车辕间却挤着面黄肌瘦的百姓。
九品中正制成了空谈,往日寒门还能靠才学争一线生机,如今连科举的大门都被战火封死。
我们在漏风的茅屋里安身,我把最后半卷竹简往烛火旁凑了凑。
窗纸早被流民的火把燎出窟窿,外头传来此起彼伏的哭嚎,与洛阳时的孩童嬉闹判若云泥——那些声音里,混着胡笳撕裂长空的悲鸣,混着马蹄踏碎宫瓦的脆响,也混着世家车马辚辚南逃时扬起的漫天尘雾。
寒夜漫漫,我呵着白气搓了搓冻僵的手,娘在榻上咳嗽不止。外头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我突然想起爹残卷里写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可当铁骑踏碎山河,我这一介寒门书生,握着这方冰冷的砚台,到底能守住什么?
或许,守住这盏不灭的烛火,守住心里那点“兼济天下”的念想,就算没辜负这颠沛的人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