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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故园音断念犹存

    在瓦子巷住了已有数年,我都有十五有余了,房子的茅草换了又换,门前的老槐树也添了好几圈年轮,树丫都快探到院墙外头了。娘脸上的笑容虽比从前多了,眼角的皱纹却也深了些,总在夜深人静时,对着那支檀香木钗出神。她总念叨着老家洛阳清河县的旧事,说那里的井水是甜的,用竹桶打水时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院子里的石榴树每年能结满红果果,熟透了裂开嘴,露出玛瑙似的籽;还有隔壁的王婶、对门的李伯,都是些热心肠的好人,王婶的腌菜能下三碗饭,李伯会编竹筐,总给我编小蚂蚱玩。

    这些年她逢人便打听清河县的消息,可寄出去的书信石沉大海,信封上的地址都被磨得看不清;托人问的消息也总含糊不清,要么说“没去过”,要么说“早变样了”,那点念想便像檐下的蛛网,在岁月里蒙了层灰,却始终没被娘清扫掉。

    这天傍晚,我从书局抄书回来,刚走到巷口就看见娘站在柴门口,正和一位风尘仆仆的大叔说话。那大叔背着磨破的行囊,裤脚沾着泥点,草鞋都露出了脚趾,显然是赶了远路。娘手里端着的粗瓷碗里还冒着热气,是刚煮好的姜汤,飘着淡淡的姜香。见我回来,娘眼睛一亮,挥手让我过去,声音都带着颤:“臣儿,快过来!这位大叔是从洛阳那边来的,他知道清河县的消息!”

    大叔喝了口姜汤,暖意驱散了些许风尘,他抹了把脸,脸上的沟壑里还沾着尘土,露出被晒得黝黑的皮肤:“清河县啊……早没从前的样子了。”他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挥之不去的沉重,像压着块石头,“三年前那场大旱,地里颗粒无收,河都干得见底了。紧接着又闹蝗灾,黑压压的蝗虫飞过,遮天蔽日的,地里连草都不剩一根,连树皮都被饿疯的人扒光了。官府发的赈灾粮被层层克扣,到百姓手里只剩些麸皮,实在活不下去,只能四散逃命,往南边走的最多。”

    娘手里的木钗不知何时被摸了出来,此刻正紧紧攥在掌心,指节泛白,连指缝都渗出血丝:“那……那王婶一家呢?她家男人是木匠,还有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女儿;还有李伯,他腿不好,走不了远路……他们……”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不敢问的恐惧。

    “那场大迁徙啊,真是惨不忍睹,”大叔打断她的话,眼神飘向远方,像是又看见了当年的景象,眼眶也红了,“我当时跟着乡亲们一路往南,路上饿死、病死的不知有多少。有回在官道边歇脚,就见着好几个被弃的孩子,围着死人哭着喊爹娘……”他顿了顿,声音发颤,“能活下来就算万幸,哪还顾得上谁是谁?你说的那些熟人,怕是早就流落各方,能不能活着都不好说。我路过南阳时,倒见着个清河县的老乡,说县里的房子十户倒了八户,早就没人住了。”

    娘手里的木钗“啪嗒”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慌忙弯腰去捡,指尖抖得厉害,好几次都没捏住,木钗在地上滚了两圈,上面的石榴花纹在暮色里闪着光。那支檀香木钗是爹生前亲手做的,花了整整三个月,上面刻着细小的石榴花纹,正是清河县院子里那棵石榴树的模样,每年结果时,爹总抱着我摘果子,说“多吃石榴,将来多子多福”。

    “都……都走了?”她声音哽咽,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灯,“当年咱们走得急,王婶塞给我的那袋小米,我还没来得及还;李伯帮咱家修的篱笆,我总说要给他缝件新衣裳……还有我那口陪嫁的木箱,忘在了灶房角落,里面还有你爹的几件旧衣裳……”

    大叔看着娘失魂落魄的样子,也有些不忍,从行囊里摸出块干硬的饼子,掰了一半递给娘:“姑娘你也别太伤心。这世道,活着就不容易。我路上见着不少清河县的乡亲,虽然散在各处,可都在好好过日子。有对老夫妻在荆州开了家豆腐坊,还有个后生在扬州码头扛活,娶了媳妇生了娃。说不定哪天赶巧了,在哪个城镇就遇上了呢?能活着再见,那真是天大的缘分了。”

    送走大叔后,娘把自己关在屋里半天。我进去时,见她正坐在油灯下,用细布一点点擦拭木钗上的灰尘,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婴儿的脸,泪水无声地滴在布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你爹要是还在,说不定还能找到他们。”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他认路,记性又好,总能寻着些踪迹……那年你发烧,还是他连夜背着你走了十里地找郎中……”

    我蹲下来握住娘的手,她的手粗糙却温暖,掌心还留着常年劳作的厚茧,指关节因为常年洗衣缝补有些变形:“娘,会再见的。等将来我考取了功名,有了能力,就陪您去找。就算找不到,咱们现在在瓦子巷也很好啊。张婶会给您送刚蒸的馒头,热气腾腾的;李奶奶总留着糖果给我,说是她孙子寄来的;季大叔还会说书给咱们听,讲大将军的故事;赵大叔总帮咱们挑水劈柴,说‘邻里就该互相帮衬’。他们不就像亲人一样吗?”

    娘看着我,泪眼婆娑地点了点头,把木钗小心翼翼地揣回怀里,藏进枕下的布包里,那里还放着爹唯一的一张画像。“你说得对,”她抹了把泪,挤出个笑容,“瓦子巷的街坊是好人,咱们不能忘本。”

    那晚的月光格外明亮,照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上,树影婆娑,像清河县院子里的石榴树影子。我知道,清河县的旧事是娘心里的根,那场迁徙的苦难是她不愿触碰的疤,但日子总要往前过。就像大叔说的,能活着已是幸运,若有缘再见便是惊喜,若不能,珍惜眼前的瓦子巷,珍惜这些把我们当亲人的街坊,也便是对过往最好的告慰了。

    夜里我听见娘在低声哼唱,是清河县的民谣,调子婉转,带着淡淡的乡愁:“石榴红,井水甜,炊烟起,故人还……”我没有起身,只是在心里默默记下——将来一定要陪娘走一趟,不管能不能找到故人,都要去看看那口甜水井,看看那棵石榴树,告诉那些失散的乡愁,我们在瓦子巷,好好地活着,被街坊们疼爱着,就像当年在清河县一样。

    第二天一早,娘把家里剩下的半袋米送给了张婶,说“孩子长身体,多吃点米”;又把王骞舟送的点心分给李奶奶,说“尝尝城里的味道”。她站在院子里看着老槐树,阳光洒在她身上,像是镀了层金:“怀之,今天帮赵大叔把柴火劈了吧,他昨天腰闪了。”我笑着点头,心里明白,娘已经把瓦子巷当成了新的家,把这里的街坊当成了新的亲人,那些无处安放的乡愁,终究在温暖的人情里找到了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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