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奔泄而下,微弱的晨光将云层撕开一道口子,粼粼波光静谧地随着河水翻涌。
楚潇潇蹙着眉头,缓缓在河滩边踱着步,此时的她似是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全然没有发觉身后走来的二人。
“咱们的楚大人…可想到了什么?”
人还未至,声却先到。
李宪扇着扇子,嘴角的弧度又上扬了几分,依旧是一副纨绔的模样,只是语气不似之前那般轻佻。
楚潇潇并没有对他的问题做出回应,眉头一直没有舒展,反而更加紧皱了不少,心中暗自揣度对方的意图。
“楚大人…”魏铭臻上前几步,抱拳拱手,“头骨发现地又向下掘了一丈有余,还是没有任何新的发现,您看…”
闻言,楚潇潇这才从沉思中抽出神来,对着两人颔首,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嗷…原来是王爷和魏将军啊,想问题有些出神,未能察觉,见谅。”
李宪经过这一早上的“锤炼”,已然对她这副神态习以为常,眯着眼笑道:“楚大人殚心竭虑,连魏将军汇报都没有听到…自然也不会发现本王过来…”
楚潇潇不由得白了他一眼,没有理他,转身问道:“魏将军,参加搜捕的人都回来了吗?”
“适才大人在这边思考,在下已命金吾卫在头骨发现地又向下掘了一丈有余,但仍然没有一点线索…”
魏铭臻一脸无奈,左手死死扣着佩刀的刀柄,方圆百里的范围空无一物,随后自己又扩大范围至三百步,仍然是一无所获。
见楚潇潇在河边愁眉苦脸,他便依从李宪的命令,在发现头骨的地点继续深挖,直至刚才。
莫说与本案有关的“咒骨”了,就是动物骨头也没有,好不容易刚刚刨出来一块指骨,初步勘察亦死亡八九年了。
于是,万般无奈之下的两人只能过来将楚潇潇的思路打断。
毕竟,一个王爷,一个武将,对于审狱断案,验尸辨骨这般技术性的东西,还是一知半解,只能求教于这位勘验使。
说罢,他将那截指骨递了过去,“在下初步判断,这块骨头死亡时间已经八年有余,和本案无关。”
楚潇潇只是抬眼一瞥,便知魏铭臻所言非虚,这截指骨确有八年之久,而且年龄偏大,绝非本案所发现的青壮年尸骸。
但她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疑惑,“魏将军还知晓验骨技法?”
魏铭臻挠了挠头,尴尬一笑,“金吾卫虽为卫率,但寻常不过是负责昼夜巡视,防范盗贼,预防暴乱等维护任务,但有些涉及诸位大臣及陛下安全的案件,我们也会随从三法司进行侦破…”
还不等他说完,李宪“啪”地一声合上了扇子,顺势接过话茬,“这一点,本王可以证明…而且,如果本王没有记错的话,天授元年,魏将军应该是任金吾卫的法曹参军吧,专门负责神都内外的安全警戒任务。”
“殿下记性真好,卑职是天授三年才从法曹参军被太子擢升为东宫中郎将的。”魏铭臻急忙对着李宪躬身答道。
“既然魏将军曾经也从事过案件的侦破,不知对今日之事如何判断?”
楚潇潇在得到寿春王的确信后,便不再多想,转而询问起他的意见。
魏铭臻顿了顿,开始分析道:“在下以为,方圆如果局限于这片地方,即便我们把这里翻个底朝天,也未必有所发现,所以王爷先前的猜测是正确的,这里并非是歹人们藏尸的第一地点,其余骸骨应该埋在了更远或者说对岸的某个地方…”
楚潇潇缓缓点头,似是赞同他的分析,但眉头依旧蹙着,“你是说再往上游去一些?”
“正是,大人明鉴…洛水自西向东奔流而下,而这片滩涂本就地处上游,而此地除最初发现的疑骨外,其他一无所获,只能说明这些骸骨来源于上游更远的地方,在洛河的涌动下被这里的水草缠住,进而被前来钓鱼的老者发现。”
魏铭臻分析的条陈清晰,有理有据,让一旁的寿春王连连点头称赞,直对其竖起了大拇指。
但两人谁也没有察觉到,楚潇潇眼眸中的一抹锐利寒光从魏铭臻身上一扫而过。
“魏将军言之有理…”楚潇潇紧皱的眉头稍显放松,语气照往严肃,“既如此,金吾卫兵分两路,一路沿河向上游五里的范围搜寻,另一路则前往对岸勘察,务必确保不放过一寸地方。”
“是。”
魏铭臻一抱拳,转身脚步匆快,当即将金吾卫集合起来,与两位队正分发任务。
“等一下…”
就在两位队正带着各自的人员准备开展各自任务的时候,楚潇潇从岸边快步走来。
“楚大人,还有何吩咐。”魏铭臻看着她向自己这边走来,不由得疑惑。
楚潇潇神色异常严峻,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为免在搜查过程中出现纰漏,本使还是觉得要提醒各位一下…”
“请大人吩咐!”二十金吾卫一同拱手向前,齐声道。
“本使知道诸位都是金吾卫中的翘楚,今日能随同本使勘验洛河‘咒骨’案件,辛苦各位,我楚潇潇在这里谢过大家了。”
随着话音,楚潇潇双手拇指交叉相握,对着众人鞠了一躬。
“此案件事关重大,皇上责令限期破案,所以还望大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在勘察过程中一定要细心,不放过任何一处可疑的地方,尤其是仔细看一看有没有翻新过的泥土,或者一些藏匿在杂草中不易辨别的小东西,譬如女子耳饰,小孩的长命锁等…”
她的声音不大,但却在空旷的河滩上精准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对面的金吾卫听得愈发将自己的脊背挺直…眼前勘验使发号施令的口吻犹如大将军一般,令这些七尺汉子也不由得心头一紧。
他们丝毫不怀疑,若今日在此有一丁点错漏,这位勘验使大人,绝对不会轻饶。
“我等谨遵钧令。”众人齐齐向前踏了一步,双手抱拳推出,跺地的力量将地上的碎石震起。
随后,楚潇潇振臂一挥,一队金吾卫在队正的带领下翻身上马,朝着上游更远的地方疾驰而去,另一队则在班头大刘的指引下向着洛阳城的方向寻找浅滩,准备渡河。
现场再次忙碌了起来,但气氛却有些凝重。
约莫半个时辰后,上游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楚潇潇和魏铭臻同时抬头望去,却见搜查上游远处的那队人马悻悻而归,毫无收获。
而对岸也传来了金吾卫搜寻未果的消息,整个河滩陷入了一片死寂。
线索似乎中断了……
与此同时,尚在河边来回踱步的李宪显得有些不耐烦,扇子一直敲打着掌心,嘴唇微张,念念有词:
“方圆百步没有…上游也没有…对岸亦然…掘地三尺也不过找到了一副死了快十年的老头子…还真是见了鬼了,这骨头还能长翅膀飞走了不成?”
“你说什么?”楚潇潇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后。
李宪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冰冷嗓音吓得一激灵,手中的折扇险些掉入河中,“哎呀,好我的楚大人啊,你这走路不声不响的,吓死个人了,本王的折扇都差点掉河里…”
楚潇潇刚要出言怼他,忽地一愣,当即不理会他在一旁的抱怨,蹲在河边,看着浑浊的河水哗哗从面前流过,忍不住伸出手探了下去,却又嫌冷地缩了回来。
她似乎是想到了一种可能,不过就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异想天开,猛地站起身,对着魏铭臻大声喊道,“魏将军,李县令,你们俩过来一下…”
魏铭臻和休息有一阵功夫的李怀闻言一愣,不知道楚潇潇又有何吩咐,急忙快步跑来,“怎么了,楚大人,你发现了什么?”
“咱们的思路是不是有点问题?”楚潇潇没有直接回答他,反而对着三人抛出一个问题。
李宪听到她的疑问,抱怨的话到了嘴边又深深噎了回去,眉头一皱,“怎么,难道不对吗?本王在三法司也见过很多次案件了,不一直都是这样的模式嘛…疑案现场没有线索,就扩大搜索范围,直至找到与本案相关的物证…”
魏铭臻在一旁也应和着,“对呀,楚大人,不只是三法司,就是金吾卫出来办案,也是同样的方式。”
楚潇潇缓缓摇着头,“不是说方式错了,而是我们的思路错了…”
“此话怎讲?”这三人几乎是同时出口,三双眼睛死死盯着她看。
“河滩上翻了个底朝天…没有,上游和对岸,也按照预想的那样派人去细细搜过了,仍旧没有发现,那既然这样,你们想想,还会在什么地方?”楚潇潇见两人云里雾里,不知所云,便给二人再一次提了个醒。
“河里!”
李宪手中的扇子猛地在掌心一敲,脱口而出。
“对,河底…”楚潇潇神情肃穆,眼神犀利地扫过向东奔流的洛河,语气冰冷如常。
“李老汉他们发现腿骨的地方就是在河边,而且根据李县令呈达麟台的奏折上,有洛阳县仵作初步勘验的结果,上面说道骨色区分明显,说明在水中很长时间…”
说罢,转头看向李怀,“李大人,我说得没错吧?”
李怀战战兢兢立在那里,抬头瞥了一眼寿春王后,立马将头低下,重重点了点,没有言语。
楚潇潇没有理会他在李宪面前表现出的胆怯,接着说道:“既然是被水草缠住,说明它本身就在水里,随着水流正好到了芦苇荡那个地方,阴差阳错之下,被老张头钓了上来…”
魏铭臻身躯猛地一震,小拇指略微抖动了一下,随即便恢复了正常,应声道:
“有道理…既然骨头最开始是在河里发现的,那便顺理成章可以推断出,这些骨头根本就没有埋到两岸的滩涂中,而是直接沉在了河底的淤泥里,前段时间正好是洛河的汛期,所以河底泥沙被水流翻了上来,带出了这截骨头!”
“对…”楚潇潇眼神一凛,现在的所有线索都愈发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被水草缠住的半截腿骨…芦苇荡里向着洛河方向的拖拽痕迹…滩上给自己设的头骨陷阱…
这些恰恰说明了,剩下的骸骨极有可能就在河底,自己之前所有的思路都被埋藏在河滩上的头骨所牵引着,下意识地在岸上寻找,却忽略了最直接的可能……最开始的半截胫骨便是从水中发现的。
李宪随口抱怨的一句话,揭开了她心中迷雾的一角。
如果这些骸骨当真在河底,杀手们今晨的行动也可以说得通了。
如果只是单纯用头骨设置陷阱,发现朝廷派来查案的大臣,然后灭口,那便没有必要在芦苇荡中隐藏,他们这么做的根本目的,是为了防止有人下水打捞,阻止任何可能推进案件的任何行为。
看着楚潇潇脸上的表情愈发凝厉,魏铭臻的手几不可察地在甲胄内衬上蹭了蹭,目光看向她,等待勘验使最后的决断。
楚潇潇不再犹豫。
猛地转身,面对魏铭臻,声音异常果断,带着不容质疑的威严:
“魏将军,立刻召集金吾卫中擅长水性之人,准备绳索钩锚,以此地为中心,上下游各百步内,下河捞骨。”
“是!”魏铭臻抱拳领命,毫不拖泥带水,立刻转身呼喝,“精通水性者,出列…”
金吾卫中立刻有七八条汉子应声而出。
“卸甲,下河!”
几人当即迅速脱掉沉重的铠甲,准备绳索。
金吾卫中立刻有七八条汉子应声而出,开始迅速脱卸沉重的盔甲,准备绳索。
李宪看到自己不经意间给楚潇潇提供了这么大的一个思路,顿时得意洋洋地摇着扇子,在她面前挤眉弄眼,“这次,楚大人可得好好谢谢本王了吧?”
楚潇潇根本没有理会他的意思。
目光紧紧盯着浑浊的落水,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这奔涌的河面之下,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