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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依次问询

    山丹马场的官署偏房,门窗紧闭,只留角落一扇虚掩的小窗,让傍晚呼啸的朔风钻了进来。

    室内光线昏暗,桌子上的一盏烛台火苗肆意跳动,将此间映得晦暗不明。

    空气中弥漫着陈旧木料和长时间没有打扫的尘土味道,沉闷地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李宪和楚潇潇对坐在一张破破烂烂的木桌旁,魏铭臻则握着佩刀肃立在门侧的阴影中,目光低垂。

    这个位置不易被人察觉,离他最近的楚潇潇也很难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但他却能将屋内外的一切动静尽收眼底。

    门外两名金吾卫手握横刀立于两旁,刀柄与刀鞘之间约莫留了两寸的空隙…一旦有任何异动,他们都能在第一时间保证出手。

    一切准备妥当后,问询正式开始了。

    金吾卫依据李宪的命令,将马场一众关键人员依次带入。

    第一个被带进来的便是马医…刘三。

    他浑身瘫软,几乎是被金吾卫拖进来的,白麻布的仵作服皱皱巴巴地裹在身上,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肤色蜡黄,冷汗涔涔。

    被扔在地上的瞬间,跪下连连磕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王…王爷…大…大…大人…小…小人只…只是一个马医…真…真的什…什么都…都…都不知道啊…”

    “刘医官,莫要紧张,起来回话。”楚潇潇的声音十分平静,脸上依旧是那一副冰冷的模样。

    在两名金吾卫的帮助下,刘三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哈着腰,“谢大人…谢大人…”

    “我且问你,昨日你言及马匹症状乃错食脏物所致,今晨又言中毒所致,却又未在草料和饮水中验出毒物…前后二者为何差距如此之大?”

    楚潇潇犀利地眼神似要将其看穿。

    刘三头都不敢抬一下,连忙拱手说道:“禀…禀大人,昨日军马只是不…不饮水吃食,但精神状态甚佳,故小人一时失察…”

    “失察?”楚潇潇嘴角渐渐扬起一个弧度,眼睛一直观察着刘三的反应,“那你平日里是如何验毒,说与本使听听。”

    刘三哆哆嗦嗦道:“小…小人就是看看草料颜色…闻闻有无异味…有时…有时掰开马嘴看看齿状和舌苔…再…再看看粪便性状…小人…小人愚钝…技艺不精…”

    “马场可备有验毒用的石胆、白矾、银针等物?”楚潇潇追问着,眼睛没有离开他半分。

    “有…是有的…”刘三眼神慌乱,不断躲闪,语无伦次地说着。

    “在…在药房里…那些东西…金贵…在这里也不常用…而且…若…若是那毒物无色无味…或…或用量极小…小…小人实…实在验不出啊…”

    李宪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正在记录的孙录事握笔的手一抖,险些在纸上滴落墨汁。

    “混账东西,既是御马,此等军国大事,尔等查验却如此潦草懈怠,看来不用刑,你是不会说实话了…来人啊…”

    左右金吾卫当即便要上前拿人,刘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早已吓得魂都飞了,涕泗横流。

    “王爷饶命…小人…小人不敢…实在…实在是…”

    忽然,眼神惊恐地望向门外,好像那里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后面的话生生噎了回去,一味地磕着头。

    楚潇潇将其的一举一动看得真切,一把拦下了发飙的李宪,对着魏铭臻微微颔首。

    魏铭臻点点头,大手一挥,两名金吾卫上前将快要昏死过去的刘三拖了出去。

    不一会儿,一个大约四十上下年纪,皮肤黝黑,身材矮小敦实,穿着身洗得有些泛白的深绿色官袍的男子走了进来。

    此人行礼的动作有些僵硬,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习武之人的气质,唯独一双虎目有些迷离。

    “下官典厩署令周奎,参见王爷,楚大人。”

    “周大人…”楚潇潇翻看着名册,头也没有抬,直接问道:“山丹马场的所有马厩皆归你管…平日的厩舍防卫…马吏调度…草料领取及查验,可是你职责所在?”

    周奎的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声音沙哑,“回大人…正…正是下官…”

    “既是你,那便请周大人将山丹的规制为王爷和本使说个明白。”楚潇潇低着头说道,但余光时不时瞥向他。

    “是…各厩按规制,夜间有值更的马夫,厩门上锁,钥匙由各厩的厩监令掌管,草料亦由其亲自前往大仓领取,回来后需当值的典厩署丞查验无误后方能投喂…”

    周奎虽战战兢兢垂手站立,但眉宇间并未有丝毫的慌乱,回答也是井井有条。

    楚潇潇这时才抬起头看着他,“昨日马厩可有异样?”

    “昨日…昨日西侧甲字三号厩一切如常,当值的典厩署丞验看草料后也没有发现异常。”

    “那昨日领料到喂食,途中可曾有人员离开或有外人接近草料?”李宪只是瞥了一眼,沉声问道。

    “绝无此事…”周奎的回答很快,几乎没有任何思考。

    楚潇潇却皱起了眉头,“周大人,您身负马场四十八厩,怎会对西侧甲字如此肯定…”

    “这里的厩监令赵宏是个老实人,在署中做事最为稳妥,领了料必定直接回厩,途中绝不会耽搁,他视这些马儿为自己的孩子,绝不会让外人靠近的,下官…下官可以担保…”

    他说到最后语气渐渐弱了些,低着头,下意识地避开楚潇潇看过来的目光。

    楚潇潇注意到他垂下的手有意无意地攥着官袍两侧,漫不经心地问道:“周大人似乎有点紧张啊?”

    周奎身体一僵,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连忙道:“下官…下官治下出此大事,心中万分惶恐,自感有愧朝廷…有愧陛下隆恩…没…没有其他缘故…”

    “哦?是吗?”楚潇潇自顾自地翻看着山丹官吏的名册,语气平淡如常。

    “听闻月前,右威卫大将军王孝杰曾亲至马场,欲调拨百匹良驹于麾下,却被孙大人以‘无夏官文书’为由婉拒…”

    眼睛一瞥,缓缓说道:“当时,王将军似乎与你私下见了一面,可有此事?”

    周奎脸色“唰”地一下变白了,急忙回道:“王将军确实来过,因当时孙大人不在马场,故而下官依例接待,后起询问马匹情况,下官亦是按规矩回答,绝无半点逾矩之处…此事卷宗应有记录,王爷尽可详查。”

    他的回答没有任何问题,但急促的语气和慌乱的眼神,让楚潇潇有些怀疑…似乎是在急于撇清什么。

    随后便也不再多问,让其画押后带了下去。

    脚前脚后,金吾卫又带进一人。

    此人三十出头,面容清瘦,身上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文弱气质,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深青色官袍,言行非常谨慎得体。

    “下官马场主簿陈望,参见王爷,楚大人…”

    楚潇潇看着他,直截了当问道:“陈主簿,马场一应文书档案,账目账册,皆由你负责整理归档…近五年内的所有卷宗,可曾有缺漏,记录不实之处?”

    陈望低着头抱拳答道:“回楚大人的话,下官职责所在,不敢有丝毫懈怠,所有卷宗尽数严格依制办理,绝无故意隐瞒或疏漏之处,下官愿以项上人头担保。”

    他的话条理清晰,态度不卑不亢。

    “那么…”李宪手指轻敲桌面,接过话茬,“依你来看…此次几匹大宛驹暴毙责任在谁?”

    陈望沉吟片刻,回答亦十分谨慎,“回王爷,下官只是马场一个小小的主簿,对医理一窍不通,不敢妄下断言。”

    李宪盯着他,缓缓道:“陈主簿但说无妨,今日之言只有我们几人知晓,大可放心…”

    陈望鼻尖微微耸动,淡淡说道:“今日王爷与楚大人已将卷宗悉数翻阅完毕,若无错漏,且草料水源皆核验完毕,则…以下官愚见,或是某种不易察觉的急症,亦或是非常高明的下毒手段,非我等所能防范。”

    他故意将“高明”二字咬得重了些。

    楚潇潇眉头一紧,上下打量一番后,忽地问道:“陈主簿,你在整理卷宗的过程中,可曾发现过不合乎常理之处?”

    陈望身体微微一顿,眼睛几不可察地瞥了一眼上座的二人,“大人既已对卷宗中某些问题,又何必再问下官呢?”

    楚潇潇笑了笑,“陈主簿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本使所问为何。”

    “下…下官确实觉得,近一年的时间,孙大人在对于凉州方面的来往公文非常重视,批复也是所有文书中最快的…”

    他沉默一阵后,缓缓开口道,“而且下官确也发现,有小批量的优质豆粕或精料,被孙大人和寺丞大人以‘试验新饲法’之名,单独调出的记录…但这些皆有二人签字批复,手续…手续是齐全的。”

    这番话说得非常缓慢,似乎在斟酌每一个字,既给李宪和楚潇潇透露了一些信息,但又将责任推给了上官,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片叶不沾身。

    楚潇潇眯着眼看向那盏烛火,没有言语,心中默默记下了“凉州方面”和“单独调出”这两个核心的点,随后摆了摆手,命人带了下去。

    在他出门后,李宪凑在楚潇潇耳边说道:“本王看,这个陈望似乎应该知道些什么…”

    楚潇潇微微颔首,亦用同样的声音回道:“既然他提到了寺丞,不妨我们…”

    李宪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对着门外喝道:“将太仆寺寺丞带来。”

    没一会儿,一个与陈望年纪相仿,但气质却截然相反的中年人缓步走了进来。

    他肤色白净,未语却先带三分笑意,身着着一身深绿色官服,不仅合体,而且干净整洁。

    楚潇潇注意到他的袖口似乎精心整理过一般,上面连一丝褶皱都没有。

    “下官郑远,见过王爷,楚大人…”他行礼时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举手投足之间都透着一股圆滑世故。

    “郑寺丞…”楚潇潇翻看着名册,“你协理孙大人负责马场一切事务,近一年内马场可有何不寻常之事?或有无新进人员?”

    “回大人的话,咱们这山丹马场,任何事皆有定例,全部依朝廷法度行事,近一年内,一切如常。”

    郑远的脸上永远带着那一副憨态可掬的笑意,“至于新进官吏…倒是前三个月招募过两个伙夫,都是本地清白人家,背景也都核查过,老实本分,只在伙房帮忙,断不敢接近马厩重地。”

    他的回答可谓是滴水不漏,将一切都归咎在“法度森严”、“一切如常”、“按惯例进行”,对于具体事务则是缄口不言。

    李宪有些不耐烦了,冷哼一声:“朝廷的军马在你等眼皮底下被人毒杀,岂是你一句‘一切如常’便能掩盖过去的。”

    郑远立刻露出一副惶恐之状,躬身答道:“王爷息怒,是下官失言…下官有愧于皇上的信任,未能觉察奸人恶行,酿下如此之祸,请王爷责罚。”

    说罢,便跪伏在地上,不再言语。

    这一下倒让李宪为难,此人言语间让人抓不到一丝把柄。

    楚潇潇见状出言解围,又问了几个相关的问题,郑远皆对答如流,引用的朝廷条款分毫不差,态度亦恭顺无比。

    但却像一条泥鳅一般,既不提供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也不留下任何与自己有关的破绽,十分巧妙地将皮球踢回朝廷法度和他口中所说的未知“奸人”。

    楚潇潇挥了挥手,让他退下后,转头对着李宪言道:“王爷,这个人说话毫无破绽,对我们的几个问题游刃有余,再问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李宪摇着自己的扇子,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但厉色较之前更甚,“看来这山丹还真是藏龙卧虎啊…”

    之后又依次询问了典牧署令张佑之、牧丞胡明会、以及另一位寺丞程平。

    所有人的证词如出一辙,无外乎法度森严,一切正常,未有特殊情况,亦无人员失职,每个人都恪尽职守…

    回答十分完美,完美得令人有些窒息。

    窗外夜色浓郁,问询从黄昏一直持续到深夜,李宪和楚潇潇皆是身心俱疲。

    原本准备寻求突破口,却不曾想似拳头打在了一团棉花中间,无处着力。

    整个偏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中,一阵沉闷让二人有些喘不上气。

    山丹的这块骨头,难啃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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