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仲夏。
蝉鸣声裹挟着热浪涌进教室,陈建口袋里压着精心准备的告白信,手心沁出薄汗。讲台上,班主任正絮絮叨叨地说着毕业寄语,他的目光却始终追随着杜若的背影,她的座位在窗边,和他之间隔着四排,她乌黑的长发随风轻轻晃动,洁白的裙摆像振翅欲飞的蝴蝶。
当老师宣布散场的那一刻,陈建猛地站起身,却被热情的同桌勾住肩膀拉去合影。等他回到教室,发现杜若的座位早已空了。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张芳抱着同学录经过,疑惑道:“陈建,你找杜若?”
“嗯,她去哪了?”陈建声音沙哑。
张芳摇摇头:“说是家里有事,先走了。”见陈建满脸失落,她于心不忍,“要不……我帮你联系她?”
陈建攥着张芳给的地址,站在杜家院门外紧张等待着。杜家新盖的砖瓦房在村里格外显眼,红漆大门上贴着崭新的“福”字,他骑车过来老远就瞧见了。此时,夕阳将整个院子染成暖橘色,空气中氤氲着蔷薇的香气。两个身影从大门里出来,为首的正是他朝思暮想的人。
杜若穿着浅粉色连衣裙,看到陈建时顿住,笑容僵在了脸上。
“张芳,你这是……”杜若蹙眉,嗔怪地看向好友。
张芳吐了吐舌头,识趣地退到一旁:“我就不打扰你们啦!”
一时只剩下陈建和杜若,耳边的蝉鸣声愈发清晰。
杜若站在原地,眉间染了薄怒:“有什么事在学校不能说,非要找到我家来?”
陈建赧然,掏出毕业那天没能送出的信,鼓起勇气道:“杜若,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才知道什么是喜欢,我们认识了多久我就喜欢了你多久。或许在你看来很冒昧,但我听说你爸在给你说亲,我怕再不表白就没机会了,只好出此下策,请你谅解。”
其实陈建原本准备的表白辞不止这些,但临了反而大脑短路,那些辗转反侧的心意和辞藻到了此时都不如直抒胸臆来得明了。
杜若瞳孔微震,有些意外,也有些欢喜,眉头松泛了些:“下回别这么跑过来了,村里人多眼杂,会传闲话。”
陈建讷讷道歉:“下次我会注意的,对不起。”
杜若不与他计较,接过信,展开一看,陈建在信中将初见她时的惊艳和同窗多年的爱慕娓娓道来,少年的情意扑面而来,青涩又热烈,忍不住掩唇笑了。
陈建见她如此,忐忑的心情一扫而空,只觉心驰神迷。盯着杜若傻笑了一会儿,才如梦初醒,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杜若将信递回给他,轻声道:“信我看了,谢谢你。但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是我们说了算的……”
陈建喜出望外,眼眶有些发热,坚定地说:“我这就回家告诉我母亲,一月内必定上门提亲!你等我,我会用一辈子证明我的心意。”
杜若见他眼神真挚,心里泛起丝丝甜意。微风拂过,吹动她耳畔的发丝,这一刻,蝉鸣似乎都变得温柔起来。
七月初三,难得的好天气。这日清早,杜若将麦袋从屋里搬出来,倒在院里,用木耙翻动摊薄。
杜若正低头翻麦,只听一声清脆的响指,抬头,一眼就看到了停在院里的自行车,和穿着衬衫西裤、挺拔如松的年轻男人。
一段时间不见,陈建黑了些,杜若帮家里收麦做活也晒黑了,人显得更清瘦精神。
陈建冲她朗然一笑,道了声早,杜若微愣,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
后脚进来的媒人王婶看见这一幕,乐呵地笑了,颇觉他们般配。
陈建将烟酒茶叶从车上取下来,杜若领着他们进门。
“爸,我同学来了。”
杜父正盘坐在炕上抽旱烟,闻言抬了抬眼皮,扫了眼陈建和王婶,又移到他提来的礼物上。
“叔叔好,我叫陈建。”陈建主动送上礼物,上前与杜父握手。
“嗯……”杜父沉声应了,没有理会陈建伸出的手。陈建毫不在意,笑着收回手。
“杜大哥,”王婶满脸堆笑,“这是陈家村陈工头的儿子,学服装设计的,和杜若是同班同学呢,郎才女貌的,我看着真是般配。”
杜父耷拉着眼皮没搭腔,王婶笑意微僵。恰在此时,杜母在后院喂完猪洗了手就过来了,喊杜若张罗茶水,让二人坐下喝茶。陈建笑着叫阿姨,杜母和女儿对视一眼,看到她眼底的羞涩便明白了过来。
杜父抬眼,给了杜母一个眼神,后者意会,对杜若嘱咐道:“你去拌几个凉菜。”
杜若知道议亲要女孩回避,遂应声去了。
片刻后,杜若依次端来三样凉菜,凉拌猪耳,凉拌黄瓜皮蛋,胡萝卜豆芽拌粉丝。又折回去端甜胚汤。隔着一道门帘只听杜父问道:“这么说,你父亲过世十年了?”
陈建嗯了一声,杜若惊讶不已,她只知陈建有个小他七岁的妹妹,却不知他父亲竟然去世那么多年了。没想到他开朗的外表下还隐藏着幼年失怙的经历,顿时有些心疼。
杜母目露同情,杜父岿然不动,烟锅头在炕边磕了磕,烟灰簌簌而落。
陈建恳切道:“杜叔,我妈一个人拉扯我们兄妹长大,现在是困难了些,但我已经毕业了,能做衣服挣钱,您家有什么要求我也会尽力满足,绝对不会让阿若跟着我受苦。”
杜父耐心告罄,粗声粗气道:“做衣服能挣几个钱?我把女儿养这么大,不是为了让她跟个穷裁缝的。”
甜胚汤明明是温的,此时端在手里却觉得有些烫手,杜若推门而入,将汤摆在桌子上。杜母忙打圆场,招呼陈建道:“坐下来吃点吧。”
陈建脊背笔直,刚要拒绝,接收到杜若关切的眼神,勉强笑着坐下,心头酸涩无比。杜若也坐了下来,将筷子递给他。
陈建看着摆在桌上的吃食,猪耳这种肉菜他们家就算过年也不一定吃得上,顿时体会到两家的经济差异,胃口全无。杜若给他盛了小半碗汤,不冷不热刚好可以入口,清甜的滋味稍微平复了他的心情。
“阿若,谢谢你。”
杜若只拘谨地对他微笑。
杜父见不得他们眉来眼去,冷哼一声,下了逐客令:“趁还没到晌午,早些回去,烟酒是村头商店买的吧?拿去退了,报我杜清水的名字。”
陈建笑得难堪,摆了摆手:“送出去的礼哪有收回的道理?何况我早该来拜访二老。薄礼还请收下,我改日再来赔罪。”
杜父不依不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拍在桌上:“杜家虽不富庶,但也不缺这些破烂,拿去。”
陈建的表情险些维持不住,但还是挺直腰杆:“杜叔,请您给我点时间,我现在刚毕业挣得不多,但我能吃苦,不出三年一定能让阿若过上好日子。”
“三年?”杜父嗤笑一声,“我闺女跟了你,怕是三年都吃不上肉!”
王婶见势不妙,赶紧打圆场:“杜大哥,这孩子心地好也能干,最要紧的是孩子们两情相悦,你给他个机会,没准儿真是个潜力股呢……”
“狗屁潜力股!哪来的两情相悦?我老杜家没这样的家教!”杜父像被踩到尾巴的猫,指着杜若吹胡子瞪眼:“出去别胡说认识这小子啊,敢败坏你老子的名声,我没你这样的女儿!”
杜若双眼通红,拿起桌上的钱,拉起陈建就走。
“她爸,你太过了。”身后传来杜母的声音。
杜父冷嗤:“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别说了!”杜母呵止。
王婶急得拍大腿,同村几十年,她也是头一次见老杜发这么大火。这亲事看样子是黄了,只好悻悻离去。
杜若坐在车座上,回头对发愣的陈建喊:“上车。”
她用力一蹬,自行车行驶而出。陈建回过神来,往前两步跳上了车。
他谨慎地抓着车座,未曾触碰到她。杜若自然也注意到了,同窗三年,他始终是这样温润有礼的。
“对不起……”陈建低声道。
“你没有对不起我。”杜若目不斜视,语气平静。
“我之所以晚来几天,是因为找了个服装厂上班,提前支了工资,请了假过来的。”
“哪里的服装厂?”
“汉城,我在那里做服装设计。”陈建的声音夹杂着风声,忽远忽近的,听不真切,“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月薪三百,包吃住。”
杜若沉默了。
漫长的沉默里,少年好不容易萌生的期待,一点点碎掉了,碎片揉进风里,打着卷儿缠绕在二人的碎发上,如有实质般,令杜若胸口憋闷。
到村口的路不过两公里,大部分村民都下地干活了,只有几个老头老太太凑在小卖部门口晒太阳,见一对年轻人过来纷纷伸长了脖子观望。
“就送到这儿吧。”陈建说,率先跳下了车。
“好。”杜若把车停好,面对着他,将杜父给的钱递了过去,“汉城生活成本高,用钱的地方多,照顾好自己。”
陈建注视着她平静的眉眼,轻叹了口气,像自嘲,又像是释然,笑道:“钱你拿回去吧,替我谢谢叔叔。”
杜若立在原地,目送少年清瘦的背影。耳边回响着他最后一句话:“后天早上七点,T3102次列车。我等你。”
陈建举起一只手向后挥了挥,一人一车即将消失的时候,杜若才如梦初醒般呢喃道:“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