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棠坐在院里的小板凳上,双手紧紧攥着褪色的裙边,眼睛盯着大门处,仿佛入定。九月的夜风带着凉意,吹得她胳膊上蚊子包一阵阵发痒。
老苏回来了,问她要不要吃饭,苏棠摇摇头。
“你妈一会儿就回来了,你在这她能跑哪去?你爱吃不吃,别说我饿着你。”
老苏没好气地进屋,给杜若打了通电话,若无其事地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吃饭。
挂掉电话,杜若坐在长椅上,想了很久。离婚吗?退不起彩礼;一走了之吗?身无分文。
十点多,杜若终于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了。
“妈妈!”大门一响,苏棠像离弦的箭冲过去,却在距离母亲两步远的地方突然刹住。杜若看到女儿满胳膊满腿红红的蚊子包,有几处已经被挠出了血痕。她蹲下身紧紧抱住女儿,感受到那小小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别怕,我只是出去逛了一圈。”杜若的声音哽咽在喉咙里。
自那以后,苏喜便吃住都在苏姐家了。老苏明面上每个月给他二百块生活费,实际上偷摸给了多少,杜若心知肚明但也懒得过问。只要孩子能有个完整的家,她微薄的工资也能养活她们母女。
苏喜住到姑姑家以后,苏棠母女过了一阵安生日子。
转眼,苏棠已经上二年级了,依旧内向孤僻,成绩不好不坏。
前几天,班主任刘晓媛叫她回答问题,她低着头站起来,如同被施了禁言咒般一声不吭。
“抬起头来。”
苏棠抬头,怯怯地与她对视。刘晓媛本身眉毛稀疏,干脆剃光了,用青灰色的眉笔画出一条细长的挑眉。眼睛不大但形状锐利,描了青灰色的眼线。嘴唇用大红色的口红涂了满嘴,细看还勾了一圈肉粉色的唇线。
苏棠莫名想起了童话书里的巫婆,她打了个冷颤,害怕地低下了头。
刘晓媛眉头一皱,红唇抿得很紧,是发怒的前兆。
“到底是不会说话,还是不会这道题?”
苏棠一言不发。
刘晓媛抬起脚,用高跟鞋的尖头踢她的小腿。苏棠不闪不避,忍痛受了。
“这个苏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班主任在办公室毫不避讳地说。
活动时间,别人三五一团在玩跳皮筋,苏棠蹲在角落,握着不知从哪捡来的树枝在地上画画。她画妈妈的笑脸,画美术老师上课时在黑板上画的十二生肖,画梦里出现过的大海——虽然她从未见过真实的海。班主任在她的期末评语里写道:你能写一手漂亮的铅笔字,什么时候能主动回答问题就更好了。
这个情况到了二年级下学期出现了转机。他们班的数学老师休了产假,来代课的是副校长安为民。
老安第一天来上课就注意到了总是沉浸在自己世界里、仿佛一直在走神的苏棠。其他孩子都在叽叽喳喳,只有那个小姑娘安静得像一幅褪色的画。她的课桌上摆着数学书,但目光却落在窗外不知名的远方。
“左边靠窗倒数第一排的女同学,请你上来解一下这道题。”
教室里突然安静下来。苏棠缓慢地转过头,与老安对视,眼神不闪不避却没有动作。她的瞳孔很黑,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老安露出疑惑的眼神,学习委员好心提醒道:“老师,你刚来不知道,苏棠有自闭症,老师叫她回答问题从来不张口。”
“谁说她有自闭症?”老安的声音突然严厉起来,吓得学习委员缩了缩脖子。他重新看向苏棠,发现女孩的手指正在课桌下神经质地绞着衣角。
老安笑着走下讲台,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弯下腰,与坐着的苏棠平视,再次重复道:“和我上来,解一下这道题。”
苏棠忐忑着站起身,指甲在手心留下四个月牙形的红痕。她跟在老安身后,像只受惊的小鹿。站在黑板前依然没有动作,粉笔灰落在她洗得发白的袖口上。
老安把粉笔塞进她汗湿的手心,见苏棠发呆,耐心问道:“不会做?”
苏棠点点头,耳尖红得几乎透明。
老安笑而不语,突然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只见瘦小的苏棠被老安抓住衣领翻转了过来,脑袋朝下,离地仅一尺之隔。
“啊!”教室里响起一片惊呼。苏棠只觉得血液一下子冲到了头顶,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她涨红了脸死死抓着老安的袖口,指节发白。小时候从树上摔下来的经历令她比一般人更恐高,此刻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只听老安笑着问道:“这道题会不会做,嗯?”
“会,会...”苏棠的声音细如蚊蚋。
全班哄堂大笑。老安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将苏棠稳稳地放在地上,还顺手帮她理了理翻起来的衣领。他对题目做出了请的手势:“做吧。”
苏棠乖乖听话,颤抖的手指在黑板上写下解题步骤。奇怪的是,刚才还一片空白的大脑此刻却异常清晰,那些数字和符号自动排列成正确的顺序。阿拉伯数字在她笔下变得圆润漂亮,像一串跳跃的音符。
老安爽朗地笑了:“我刚教的你就会做,之前都是装傻吧?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大智若愚。”他转身对全班说,“看到没有,这就是专注力的力量。苏棠同学虽然不爱说话,但她听课比你们谁都认真。”
苏棠涨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心里却像有只小鸟扑棱着翅膀。这还是她第一次当众被老师夸奖。
放学回来,杜若惊讶地发现女儿的眼睛亮晶晶的。“今天发生什么好事了?”她接过女儿的书包,发现里面多了一个崭新的数学本,封面上写着苏棠的名字,字体遒劲有力。
“这是安老师写的。他说,让我改名跟他姓,做他的女儿。”苏棠小声说,随即又紧张地补充,“我说我有爸爸。”
杜若温柔地笑了,眼角泛起细纹:“看来安老师很喜欢你呢。”她想起家长会上那个头发花白的高个子男人,他是唯一一个没有抱怨女儿“有心理疾病”的老师。
这年期末考试,苏棠破天荒地考了年级第三。数学卷子上鲜红的99分像一簇小火苗,照亮了杜若潮湿的眼睛。她把试卷贴在墙上,覆盖了原先墙皮脱落形成的霉斑。
眼看着苏棠读书渐入正轨,性格也慢慢开朗了起来。她开始会在晚餐时和母亲分享学校趣事,虽然话还是不多,但眼睛里有了光彩。杜若偷偷去庙里烧了香,感谢菩萨派来安老师这样的贵人。
深秋的一个雨天,苏棠在学校发烧了,病恹恹地趴在课桌上。因为孤僻,她的位置被班主任安排在教室最后一排一个人单独坐,旁边就是散发着酸臭味的垃圾桶。雨水敲打着玻璃窗,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抓挠。
老安正在讲解应用题,突然发现苏棠的脸红得不正常。他走下讲台,宽厚温暖的手掌贴上了苏棠的额头,触感滚烫。
“下回不舒服要举手和老师说。”他的声音很轻。
苏棠突然有些鼻酸。此刻这只陌生的手让她想起母亲深夜为她敷额头的温柔。她闷闷地点了点头,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心底升起一个念头:如果安老师真是她的爸爸就好了。
老安让学习委员去跟班主任说,请苏棠的家长来接。十分钟后杜若到了,她顾不上打伞,发梢还滴着水。隔着模糊的玻璃窗,她看见女儿孤零零的身影蜷缩在教室角落,而安老师正弯腰对她说着什么。
老安注意到了窗外的身影,朗声对苏棠说:“你妈妈来了。”
苏棠慢吞吞站了起来,因为发烧脚步虚浮无力。老安朝杜若招了招手,杜若这才从后门走进教室,接过女儿发烫的身体。
“谢谢您,安老师。”杜若低声道谢,眼神里满是感激。
安老师点了点头,对鸦雀无声、注意力都被杜若母女吸引的学生说:“继续上课。”他的目光在苏棠空座位旁的垃圾桶上停留了一秒,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起来。
回家的路上,雨停了。杜若背着女儿淌过水洼,听见肩头传来微弱的声音:“妈妈,安老师说下周调我去第一排坐。”
杜若的脚步顿了一下,眼眶突然发热。这是第一个没有简单粗暴将女儿的内向归结为自闭症、没有让她带孩子去看心理医生的老师。她抬头看着云层中透出的一线阳光,心想也许苦难真的会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