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陡然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远处布拉格街市模糊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隐约可闻。这寂静仿佛有重量,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格外粗重。
索科尔博士惨死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不断重演、放大、细节愈发清晰——那双凝固着极致惊恐的蓝色眼睛,瞳孔放大,倒映着生命最后一刻所见的恐怖景象;那滩黏稠、暗红近乎发黑的血泊,边缘已经开始微微凝固,散发出淡淡的铜腥味,即使现在他似乎也能隐约闻到;还有那个用血绘就、近乎完美的斐波那契螺旋,每一道弧线都精准得令人心悸,这绝非慌乱中的涂鸦,而是一个冷静、残酷的签名。
他猛地站起身,胸腔里一阵翻涌。他踉跄地走到迷你吧前,手指颤抖地打开柜门,取出一小瓶昂贵的苏格兰威士忌,甚至没看牌子。拧开瓶盖,他直接对着瓶口灌了一大口,烈酒灼烧着他的喉咙和胃壁,带来一阵短暂的、几乎带有惩罚意味的暖意,但无法驱散那渗透骨髓的寒意。一位杰出的学者,一个几小时前还在视频里与他热情讨论、眼神中闪烁着智慧光芒的人,现在却成了一具冰冷、僵硬、被暴力剥夺了生命的躯体。而这一切的旋涡中心,似乎就是那份美丽而诡异、充满未知力量的《光之书》复刻本。它此刻正安静地躺在他的公文包里,却仿佛散发着不祥的热度。
叶舟再次查看手机屏幕,L的最新消息像冰冷的符文灼烧着他的视网膜:“特蕾莎不是朋友。梵蒂冈有自己的目的。记住索科尔的下场。——L” 这位神秘的L似乎无所不知,无处不在,能精准地在他与皮拉尔对话时发来警告,此刻又在他最彷徨时重申威胁。L是守护天使还是操纵大师?是孤胆英雄还是另一个更狡猾猎人的诱饵?他/她如同一个幽灵,在网络和现实的阴影中穿梭,不可触及,却又无处不在。
就在这时,敲门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的敲门声不同于皮拉尔侦探公事公办的叩击,也不同于酒店服务生的轻柔。它坚定、规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耐心和近乎冷漠的坚持,每隔五秒响起三下,仿佛某种预先设定的代码。
叶舟的心脏骤然缩紧,又疯狂地跳动起来。他像被烫到一样从地上一跃而起,悄无声息地贴近门边。透过猫眼,他看见特蕾莎修女仍然站在门外,姿态没有丝毫改变,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但那双浅灰色的眼睛却直直地望着猫眼的方向,仿佛能穿透这小小的光学玻璃,看到他内心的慌乱。
走?还是留?逃跑可能意味着错过关键信息,甚至激怒一个潜在的强大势力。面对?则可能是踏入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索科尔的血和L的警告在脑中交织。
最终,对信息的渴求,对真相的追寻,以及一种破罐破摔的冲动压倒了他。他需要知道对方手里有什么牌。经过片刻几乎让他窒息的犹豫,叶舟深吸一口气,解开门链,打开了门。
“教授,”她微微点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我可以进来吗?有些事情,我们需要当面讨论。”她的英语带着一种柔和的意大利旋律,但每个词的尾音都处理得干净利落。
叶舟侧身让她进入房间,同时保持着安全距离。他注意到她进来时,目光并非随意扫视,而是像一台高效扫描仪,迅速而专业地评估了整个空间——出口位置、可能藏人的角落、桌面上的物品、甚至窗帘的摆动幅度。她的动作流畅而高效,没有丝毫多余或犹豫,每一步都透着经过严格体能和情报训练才有的控制力。
“关于索科尔博士的事,我很遗憾,”特蕾莎修女开口说道,她的声音保持着一贯的平稳,但叶舟捕捉到她灰色眼眸中一闪而逝的、真实的惋惜和…愤怒?“他是一个好人,一位真正纯粹、才华横溢的学者。他痴迷于知识本身,而非其可能带来的权力。这样的结局…是一种亵渎,是对智慧的犯罪。”她的用词强烈,但语气依然克制。
“你听起来很了解他?”叶舟问道,谨慎地示意她坐在房间唯一的扶手椅上,自己则选择坐在稍远一点的床沿,保持面对她的角度。
特蕾莎修女优雅地坐下,脊背挺直,双手叠放在膝上,修女服的衣料甚至没有发出一点摩擦声。“宗座遗产管理局与世界各地许多研究古老文献和神秘传统的顶尖学者都保持着联系。索科尔博士是我们在中欧地区最重要的顾问之一,尽管我们的关系…有时相当复杂。”她轻轻叹了口气,一丝真实的无奈掠过眉间。
“复杂?”叶舟追问,身体微微前倾。
“扬·索科尔,”她解释道,仿佛在挑选合适的词汇,“他坚信知识应该被自由分享,属于全人类,不应受到任何机构或信仰的限制。这是一种高尚的情操。而我们的使命,从某种程度上说,是鉴别并保护某些可能…过于危险,容易被误用的知識,确保它们不被那些心术不正者获取。这种根本性的理念差异,虽然基于相互尊重,但有时会造成…紧张,甚至直接的冲突。”她看了一眼叶舟,“例如关于《光之书》的处理方式,我们就存在严重分歧。他主张立即全面公开,而我…我的上级则认为需要经过最严格的评估。”
叶舟仔细观察着她。特蕾莎修女看起来大约四十出头,容貌端庄,线条清晰,没有任何多余的妆容。那双灰色的眼睛异常锐利,看人时仿佛能剥离所有伪装,直抵核心。她穿着修女服,但剪裁异常合体,料子是优质的深灰色羊毛混纺,不像普通修道院的粗糙服饰,更接近高级定制。最引人注目的,依旧是那枚戒指——银质底座镶嵌着一颗深邃的、仿佛内蕴星空的青金石,戒面上雕刻的复杂几何图案,与《光之书》中的那些神秘符号,尤其是血螺旋,存在着令人不安的相似性。
“你说你来自宗座遗产管理局,”叶舟尝试将对话引向更安全的领域,同时满足自己的好奇,“一个隶属于梵蒂冈的部门。请原谅我的直白,但我从未在学术圈或公开记录中听说过这个特定名称的部门。”
特蕾莎修女唇角微微上扬,形成一个近乎微笑的弧度,但眼中并无笑意:“这并不意外。我们对外通常使用一个更平淡无奇的名称——‘信仰文化资产研究所’(Istituto per i Beni Culturali della Fede),但内部及某些特定合作领域,则沿用历史更悠久的名称‘宗座遗产管理局’。我们负责鉴定、保护、并监管属于圣座或与信仰历史密切相关的、具有特殊意义的文化资产,包括文献、器物、艺术品。有些物品,因其敏感性和潜在影响力,并不适合公之于众。”
“而《光之书》,就是这样的资产?”叶舟试探道。
“可能,”她谨慎地回答,指尖轻轻拂过戒指,“这正是我们需要确定的重点之一。它的性质、它的来源、它所蕴含的真正信息…以及它可能带来的影响。这就是为什么你的专业知识如此重要,叶教授。我们需要一个像你这样,既具备顶尖专业能力,又…相对独立于各方势力之外的学者来提供客观分析。”
叶舟思考了片刻,决定不再迂回,直接切入正题:“索科尔博士的死,你认为与那份手稿直接相关吗?皮拉尔侦探暗示现场有抢劫的迹象,但那个符号…那个用血画下的螺旋…”
特蕾莎修女的表情瞬间变得极为严肃,房间内的空气仿佛都凝重了几分:“斐波那契螺旋。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其特定变体,‘黄金螺旋’。是的,这彻底排除了普通抢劫或随机暴力的可能性。那是一个标志,教授。一个非常明确的、来自特定组织的标志。”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权衡能透露多少,“你听说过‘Custodes Scientiae’吗?”
叶舟在脑中快速搜索拉丁词根:“‘知识的守护者’?或者…‘看守者’?”
“更准确的翻译是‘知识的看守者’,”特蕾莎修女精确地纠正道,仿佛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区别,“一个非常古老、极其隐秘的组织。他们信奉一套偏执的理念,认为人类心智尚未准备好迎接某些终极知识,某些秘密一旦揭开,将导致文明崩溃甚至更糟的后果。他们自认为是防止人类因好奇心而自我毁灭的最后防线,是站在悬崖边的守护者。”
“听起来像是某些科幻小说或阴谋论里的设定,”叶舟评论道,试图淡化内心的震动,但他不禁想起牛顿晚年对“原初智慧”可能被滥用的深深忧虑,那种恐惧与此刻的描述惊人地吻合。
特蕾莎修女的表情明确表示她绝非在谈论虚构故事:“几个世纪以来,他们一直在阴影中运作,寻找、获取、并永久封印那些他们认为不应存在于世的古老秘密和器物。当他们锁定目标时,其行动效率…和冷酷程度,超乎想象。他们不留活口,教授。而那个符号,就是他们的‘签名’,一种对知情者的警告,告诫其他人远离某些不该被触及的领域。”
叶舟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你认为…是这些‘看守者’杀了索科尔?”
“所有迹象都指向他们,”她确认道,声音低沉,“手法、符号、以及索科尔博士正在研究的课题性质。这符合他们的行动模式。”
叶舟回想起索科尔笔记中的内容:“在他的笔记里,索科尔博士提到了‘他们’,还说‘他们找到了第二个’。他最后写的是‘必须警告叶——’。你知道那可能是什么意思吗?‘第二个’指的是什么?”
特蕾莎修女的身体微微前倾,表情变得更加专注,灰色的眼睛锐利如鹰:“这很关键。索科尔可能发现了证据,表明《光之书》并非孤本。历史上一直有模糊的传言,说存在一系列这样的文献或器物,它们像拼图一样,共同组成某种…完整的指南,或者说是开启某种终极奥秘的‘钥匙’。如果‘看守者’认为索科尔已经接近发现另一个‘碎片’的位置,或者更糟,他已经触及了如何定位它们的方法,他们绝对会毫不犹豫地采取行动灭口。”
她停顿了一下,让话语的重量充分沉淀,然后灰色眼睛直视叶舟,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忧:“教授,这意味着你现在可能也处于极大的危险之中。如果‘看守者’认为索科尔在遇害前已经与你分享了关键信息,哪怕只是一部分…那你很可能就是他们的下一个目标。”
叶舟沉默了,消化着这个令人不安的可能性。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变得更加稀薄。他然后问道:“那么,梵蒂冈…你们的管理局,与这些‘看守者’又是什么关系?”他特意使用了“你们”这个词,划清界限。
特蕾莎修女的嘴角微微抽动,这一次是一个清晰的、带着苦涩的苦笑:“一种…复杂而极其谨慎的共存关系,更像一场持续了几个世纪的冰冷战争。偶尔,在极其罕见的情况下,我们的短期目标可能一致——例如,防止一件显然具有破坏性的物品落入恐怖组织或疯狂独裁者手中。但绝大多数时候,我们的哲学和方**截然相反。宗座遗产管理局相信,知识,即使是危险的知识,也应当在适当的引导、理解和道德框架下被谨慎地研究、利用,使其最终能为人类的福祉服务,而不是被简单地隐藏或彻底毁灭。我们相信光明和理解的力量。而他们…他们只相信控制和湮灭。”
她的目光落在叶舟笔记本电脑上仍然打开的搜索页面——那是关于埃利亚斯·卡莱尔和“永恒之钥”的检索结果。“我看到你在研究埃利亚斯·卡莱尔和‘Clavis Aeternitatis’。”她的语气听起来像是早就料到。
叶舟难以掩饰自己的惊讶:“你知道卡莱尔的作品?公开记录里几乎找不到关于他的任何实质性信息,除了名字和几句被引用的疯话。”
特蕾莎修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她带来的那个看起来柔软却异常坚固的黑色皮革公文包中,取出一台轻薄但显然经过特殊加固的平板电脑。“宗座机密档案(Archivum Secretum Apostolicum)中有一些…未公开的记录。”她在平板上熟练地滑动并点击了几下,通过复杂的生物识别验证,然后将其递给叶舟。
屏幕上显示着一份古老手稿的高清数字照片。羊皮纸已经泛黄发脆,墨迹是古老的铁胆墨水,笔迹潦草而激动,夹杂着大量复杂的几何图表、玄奥符号和密密麻麻的注释,许多地方被划掉又重写,显示出作者极度的兴奋和混乱的思维。
“这是卡莱尔一部未完成的、也从未发表过的手稿的一部分,我们称之为《关于永恒之钥的性质与定位之思考》(Tractatus de Natura et Locatio Clavis Aeternitatis),”特蕾莎修女解释道,她的声音低沉下来,仿佛在讲述一个禁忌的话题,“卡莱尔与牛顿是同时代人,甚至一度是通信伙伴,但后来成了激烈的竞争对手。两人都在寻找所谓的‘Prisca Sapientia’(原初智慧),但方法截然不同。牛顿勋爵专注于理论构建、数学解码和炼金术实验,试图从自然哲学中推导出上帝的密码。而卡莱尔…他则相信这些‘钥匙’是物理实体,是古老文明甚至更高存在留下的、蕴含着编码信息的器物或文献,它们分散在世界各地,可以被找到、被触摸、被…使用。”
叶舟放大图像,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上面的许多符号——复杂的螺旋、分形结构、还有那些基于神圣几何学的完美多面体——与《光之书》中的图案惊人相似,甚至有几个独特的标记与牛顿私人手稿中的密码符号几乎相同。
“卡莱尔后来发生了什么?”叶舟问道,目光仍无法从那迷人的、疯狂的手稿图像上移开。
“1696年秋天,”特蕾莎修女的声音几乎降为耳语,仿佛怕被谁听去,“他给牛顿写了一封狂热的信,声称终于找到了‘第一把钥匙’的确凿证据,掌握了定位它的方法…然后,他就在历史上彻底消失了。没有任何踪迹。官方记录语焉不详,暗示可能是一场实验室事故或突发疾病。但私下里,一直有人认为,是‘看守者’确保了他在能够公开分享他的发现之前,就永远地沉默了。”她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就像索科尔博士一样。”
叶舟抬头看着她,感到喉咙发干:“而你相信…《光之书》就是卡莱尔寻找的那些‘钥匙’之一?”
“这种可能性非常之高,”特蕾莎修女郑重地点头,“它的材质、编码方式、蕴含的数学和象征系统,都指向一个远超牛顿时代的、难以理解的起源。这就是为什么你的参与如此关键,教授。我们需要你帮助我们真正理解这份手稿的内容和目的。然后,我们才能决定如何最好地保护它——以及,同样重要的是,保护那些可能因它而处于危险中的人。”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变得锐利,“这其中包括你,叶教授。你的安全现在与我们的事业紧密相连。”
叶舟陷入长时间的沉默,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膝盖。特蕾莎修女的故事听起来合理,甚至引人入胜,为他面临的困境提供了一个清晰的框架:邪恶的“看守者” versus 试图保护知识和学者的梵蒂冈管理局。但L的警告像冰冷的毒蛇,依旧在他脑海中嘶嘶作响:“特蕾莎不是朋友。” 索科尔的恐惧是真的吗?他决定暂时保留关于警告纸条和索科尔笔记照片的信息,这是他仅有的几张牌。
“我需要时间考虑,”他最终说道,努力让声音显得平静而真诚,“这是非常多的信息,而且…索科尔博士的死让我深受震动。我需要一点空间来整理思绪,评估我自己的处境和风险。这是一个重大的决定。”
特蕾莎修女理解地点头,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个回答:“当然,谨慎是智慧的表现,尤其是在当前情况下。我尊重你的需要。”她站起身,动作依旧优雅流畅,“但是,教授,请允许我再次强调,时间可能是一个我们无法奢侈浪费的 commodity(商品)。‘看守者’的行动表明他们已经高度警觉。”她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部没有任何品牌标识的、厚重的黑色手机,递给他,“用这个联系我。它是经过特殊加密的卫星电话,比普通移动网络安全得多。有任何不寻常的迹象,任何你觉得需要讨论的事情,立即打电话给我。24小时畅通。”
叶舟接过手机,注意到它比看起来要沉重得多,外壳是冰冷的金属质感,显然经过特殊改装,甚至可能内置了其他功能。
“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叶舟在特蕾莎修女走向门口时突然开口,“你的戒指——上面那个独特的符号。非常引人注目。我在《光之书》的几页插图中,以及…在索科尔博士的一些笔记边缘,都看到过极其相似的图案。”他小心地避开了体及血迹旁的螺旋。
特蕾莎修女停下脚步,低头看着自己右手上的戒指,用拇指轻轻转动了一下那颗深邃的青金石。一瞬间,叶舟似乎捕捉到她眼中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犹豫,但她抬起头时,表情已经恢复了完全的平静。
“这个符号,”她抬起手,让台灯的光线落在戒面上,那些精细的刻线仿佛活了过来,“代表着知识与信仰的结合,是‘逻各斯’(Logos)的几何化呈现。螺旋代表神圣的进化与无限的奥秘,周围的棱角象征理性的结构与秩序。它是我们使命的视觉提醒:在信仰的指引下追求知识,以知识来巩固信仰。宗座遗产管理局的许多成员都佩戴它,作为一种…身份的象征和承诺。”她的解释流畅而富有哲理,几乎无懈可击,但叶舟内心深处那根怀疑的弦却被拨动了。她的回答太完美,太像事先准备好的说辞,那瞬间的犹豫绝非错觉。
送走特蕾莎修女后,叶舟再次反锁上门,加上门链,背靠着门板深深呼吸,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搏斗。他感到自己正被拉入一个比想象中更深、更复杂的谜团,各方势力——已知的和未知的——都在围绕着《光之书》这件神秘的遗产进行博弈,而他自己,这个偶然被卷入的符号学家,似乎成了棋盘上一颗突然变得关键却又无比脆弱的棋子。
他拿出特蕾莎修女给的那部沉重的加密手机,与自己普通的智能手机并排放在桌面上。两者并置,仿佛代表着他面前两条截然不同却又都布满迷雾的道路。他又想起L那幽灵般的警告。谁在说真话?他应该投向哪一方的保护?或者,两者都不可信?
他决定进行一次小小的测试。他拿起加密手机,摸索着打开它(界面异常简洁,几乎只有通话和加密信息功能),给特蕾莎修女发了一条简短的消息:“谢谢你的来访和信息。我会谨慎行事,并尽快做出决定。——叶”
几乎就在他按下发送键的瞬间,加密手机的屏幕亮起,一条新信息悄无声息地抵达,发信人显示为“TS”:“明智的决定。记住,信任无人。甚至包括警方。——TS”
这条警告的措辞,与其说是关心,不如说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孤立策略,而且与L的信息——“信任无人”——惊人地相似。这非但没有让他安心,反而让他更加困惑和警惕。如果特蕾莎修女警告他不要信任警方,而L警告他不要信任特蕾莎,那他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还能信任谁?皮拉尔侦探那张严肃而专业的脸在他脑海中闪过,但随即被L和特蕾莎的警告覆盖。
夜幕彻底降临布拉格,古城华灯初上,窗外是一片温暖繁荣的景象,但叶舟坐在昏暗的酒店房间里,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立和冰冷彻骨的危机感。他疲惫不堪,太阳穴突突直跳,但却毫无睡意,神经像绷紧的钢丝。
他再次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光之书》的高清数字图像,现在以特蕾莎修女提供的“钥匙”框架重新审视它们。如果她的部分说法属实,这些美丽的页面可能不仅仅是一件学术奇珍,而是某种更大、更危险的拼图的一块,一个已经让人付出生命代价的拼图的关键。
当他放大其中一页描绘着极其复杂、类似宇宙星图或微观神经元结构的几何设计时,他注意到了一些先前完全忽略的细节。在主要图案的页边空白处,靠近装订线的地方,有一系列极其微小、几乎像是纸张纹理或无意瑕疵的符号。它们排列有序,结构奇特,看起来不像随机的污损,而更像是一种精心设计的、高度压缩的编码信息或坐标标记。叶舟的心跳骤然加速——这会不会就是索科尔匆忙中试图警告他的关于“第二个”的线索?是不是就是这东西为他引来了杀身之祸?
他全神贯注地俯身屏幕前,试图分辨那些微小符号的细节,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描画它们的形状。
就在这时,房间里的座机电话突然尖锐地响起,刺耳的铃声在这片死寂中如同爆炸般惊人,吓得他猛地一颤,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电话铃声响个不停,固执地回荡在房间里。会是谁?酒店前台?皮拉尔侦探?还是…其他什么人?
犹豫了足足十几秒,在铃声即将断掉的最后一刻,叶舟深吸一口气,抓起了听筒。
“喂?”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
“叶舟教授?”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性的声音,英语带着明显的捷克口音,音调略高,语速很快,透着一股紧张不安的情绪,“我是大卫·科瓦奇,我是…我是扬·索科尔博士的研究助理。我们…我们需要见面。我有些东西要给你——是扬在…在他出事前留给我的。他特别嘱咐,只能交给你本人。”
叶舟的警惕性瞬间提到最高:“东西?什么东西?为什么现在才联系我?警方知道你的存在吗?”他连珠炮似的发问。
“不!不要告诉警方!”科瓦奇的声音陡然变得急促甚至惊恐,“电话里说不安全,绝对不安全!扬…他几天前就预感不对,他把这个交给我,说如果他发生什么事,如果他有任何不测,我一定要想办法把这个交到你手里,只能给你。他说…他说你可能是唯一能看懂并且…并且能做出正确决定的人。”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不像是伪装。
他们快速约定一小时后在布拉格最热闹、最容易融入人群的地方——老城广场的天文钟下见面。科瓦奇描述了自己的外貌特征:高个子,鲜艳的红发,戴一副黑框眼镜,会穿一件醒目的墨绿色外套,手里会拿一份《布拉格导览报》。
挂断电话后,叶舟的心跳依然很快。这太像陷阱了。一个完美的、利用他好奇心和责任感的诱饵。但…万一是真的呢?万一是索科尔拼死留下的重要信息?那个真正的“第二个”的线索?他不能冒这个险错过。
他决定前往,但必须极其谨慎。他检查了一下随身物品,将特蕾莎给的加密手机留在房间(他不想被追踪),只带上自己的手机和一点现金。他将《光之书》复刻本和笔记本电脑藏在房间衣柜的夹层里。出门前,他再次透过猫眼仔细观察了走廊,空无一人。
一小时后,叶舟准时站在老城广场天文钟下。这座建于中世纪的机械杰作正在上演每小时一次的“使徒游行”,木偶般的圣像在顶楼的小窗后依次缓缓转过,下方的死神则拉响铃铛。数以百计的游客仰着头,举着手机,发出阵阵惊叹。
叶舟无心观赏这著名的奇观,他全身的神经都紧绷着,目光像雷达一样扫视着密集的人群,寻找着那个符合科瓦奇描述的身影——红发,高个,绿外套,报纸。他看到了几个红发的人,几个高个子,甚至几个穿绿外套的,但没有同时符合所有特征,也没有人拿《布拉格导览报》。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天文钟的表演结束,人群开始逐渐散去,期待中的联系人并未出现。
一阵失望和被骗的感觉涌上心头,同时夹杂着一丝庆幸——至少没有发生更糟的事情。他正准备转身离开,突然感到一只手非常快速地、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手肘,一个冰凉、坚硬的小物件被塞进了他的手掌。
“叶舟教授?”一个声音几乎贴着他耳边低声急促地说。叶舟猛地转身,只看到一个迅速低下头、转身挤入人群的侧影背影。那人与他听到的描述完全不符——中等个头,偏瘦,深棕色头发(绝非红色),没有戴眼镜,穿着一件极其普通的深色夹克(绝非绿色),手里也根本没有报纸。
那人像水滴融入大海一样,瞬间就消失在依然熙攘的人群和纵横交错的小巷入口处。叶舟甚至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
他愣在原地片刻,然后迅速朝着那人消失的方向追了几步,但眼前只有摩肩接踵的游客和错综复杂的古老街巷,那个神秘的送信人早已无影无踪。
叶舟低下头,摊开手掌。手心里是一个用普通棕色牛皮纸信封装着的小小包裹,摸起来里面像是一个扁平的小方块。信封外面一个字也没有。
他紧紧攥住信封,立刻离开广场,绕了几条路,确认无人跟踪后,才快速返回酒店房间。
反锁上门,拉好所有窗帘,他几乎是冲到了书桌前,用拆信刀小心地划开信封。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张普通的microSD存储卡,以及一张对折的、从便签本上撕下的简单纸条。纸条上用清晰的印刷体英文写着:“查看之后立即销毁。他们监视一切。——D”
“D”?大卫(David)?还是别的什么?
叶舟感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他将存储卡插入笔记本电脑的读卡器,病毒扫描软件没有发出警报。里面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视频文件,文件名是简单的“Message_01.mp4”。
他点击了播放。
扬·索科尔的脸瞬间充满了屏幕。录制背景似乎是他的办公室,但光线昏暗,只有台灯照亮了他的脸。他看起来比叶舟在视频会议里见到的要苍老十岁,脸色苍白,眼袋深重,眼神中充满了难以掩饰的焦虑和恐惧,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不时紧张地瞟向镜头之外,仿佛害怕被人发现。
“叶舟教授,如果你看到这个,说明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索科尔开始说,声音低沉、急促,带着明显的捷克口音,但每一个词都咬得异常清晰,仿佛在用最后的力量交代遗言,“我没有太多时间,所以请仔细听,不要打断。”
“《光之书》…它远不是我们最初认为的、一份简单的牛顿时代的神秘学文献。它不仅仅是一份文献,叶教授。我现在相信,它是一种…地图,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种操作指南,指向某个特定的地点,或者…某种特定的状态,某种超越我们当前物理理解的东西。我认为艾萨克·牛顿生前可能见过,或者至少知道类似文献的存在,这正是他晚年如此痴迷于寻找‘哲学家的石头’和‘原初智慧’的真正原因!他追求的不是点石成金,而是…而是这个!”他的手指神经质地敲打着桌面。
索科尔深吸一口气,凑近镜头,声音压得更低,充满了更深的恐惧:“但更令人不安的是,我最近发现,宗座遗产管理局——特别是特蕾莎修女和她背后的派系——对《光之书》的兴趣,远远超出了单纯的学术研究或文化遗产保护的范畴!他们狂热地相信,《光之书》是传说中‘永恒之钥’的一个关键组成部分,甚至可能就是其中一把‘钥匙’,声称它蕴含着能够赋予持有者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或终极知识。”
“我设法接触到一些被加密的内部通信片段,”索科尔的嘴唇在颤抖,“我发现证据表明,特蕾莎·伦巴第(Teresa Lombardi)——那个自称特蕾莎修女的女人——她并不完全隶属于宗座遗产管理局的主流温和主义者!她是一个内部激进分裂派系的核心成员,这个派系自称‘真知之子’(Filii Gnoseos)。他们相信,不应该只是被动地保护这些‘钥匙’,而应该主动地寻找、收集并使用它们的力量,来‘引导’甚至‘塑造’人类未来的发展进程,建立一个由他们定义的‘新秩序’!他们认为这是神圣的使命,目的是证明手段的正当性!”
视频中的索科尔看起来几乎要崩溃了,他用手帕擦着额头的汗:“这就是为什么我如此急切地需要引入一个像你这样的外部专家,叶教授。我需要一个真正独立、没有预先立场、不会被梵蒂冈内部政治和神秘信仰影响判断的人,来帮我验证我的发现,理解这手稿的真正含义!但我现在害怕…我害怕他们可能已经察觉到了我的怀疑和我的…私下调查。”
他再次凑近摄像头,脸在屏幕上放大,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 raw terror(原始的恐惧),声音几乎变成嘶哑的耳语:“小心特蕾莎修女,教授。千万小心!她和她所属的派系,与那些‘看守者’一样危险,甚至可能更甚!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是在执行上帝的意志,他们相信自己拥有使用这种力量的资格和权利!为了这个目标,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什么都做得出来!”
视频到这里戛然而止,屏幕瞬间变黑,只剩下叶舟自己苍白震惊的脸映在黑色的液晶屏上。
叶舟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得像要炸开。索科尔的警告是如此的急切、恐惧和真实,与L的信息惊人地一致,但却提供了更多可怕的细节!
现在,他面对着两份相互冲突的“权威”警告——特蕾莎修女警告他不要信任任何人,包括警方;而索科尔用生命发出的最后警告,则告诉他特蕾莎修女和她背后的激进派系才是真正的危险!
他愣了几分钟,然后猛地行动起来。他迅速按照指示,将视频文件彻底删除,又使用了文件粉碎工具覆盖。然后,他拿起那张microSD卡,走到卫生间,用打火机将其烧熔,直到它扭曲变形,发出刺鼻的塑料烧焦味,再将残骸丢入马桶冲走。最后,他将信封和纸条也烧成灰烬,处理掉所有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感到一阵虚脱,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信息量太大,太具颠覆性。他走到窗前,再次微微拉开窗帘一角,俯瞰着下面灯光璀璨、看似平静的布拉格街道。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搜索着对面建筑的阴影。
就在那一瞬间,他似乎看到对面屋顶上一个高大的人影迅速缩回阴影之中,动作快得几乎像是错觉。是那个之前两次见过的、穿着深色外套的高大身影吗?还是特蕾莎修女派来监视他的人?或者是“看守者”?亦或仅仅是他过度紧张的神经产生的幻觉?
叶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和危险四伏。他似乎被夹在多个看不见的巨大势力之间——可能是凶残的“看守者”、有着自己激进议程的梵蒂冈内部派系、以及这个神秘莫测、目的不明的L。每一方都声称掌握真相,每一方都可能只掌握了部分碎片,或者更可怕的是,都在试图巧妙地操纵他,让他成为实现自己未知目的的工具。
他看向桌上那部特蕾莎修女给的加密手机,强烈地冲动想要拿起来,打电话质问她关于索科尔的指控,质问她的真实身份和目的。但最终,他克制住了这股冲动。在无法确定谁能信任的情况下,最安全的做法就是暂时谁也不信任,包括那个送来存储卡的、身份不明的“科瓦奇”。
叶舟从隐藏处取出那份《光之书》的复刻本,将其缓缓在桌面上铺开。台灯下,那些奇异、精妙、仿佛蕴含着无尽能量的符号和图案,此刻散发出一种全新的、令人心悸的不祥光芒。它们不再是诱人的学术谜题,而是变成了一个致命秘密的碎片,一个已经让一个人付出生命代价、可能将更多人拖入深渊的诅咒之物。
当他用手指极其轻柔地抚过那些凹凸不平的、仿佛有生命般微微搏动的印痕时,叶舟在心中暗暗发下誓言。他发誓要找出索科尔被杀的真相,要揭开围绕《光之书》的所有迷雾和谎言,并完成他开始的这项工作——无论这背后隐藏着多么古老、多么强大、多么危险的力量。
在楼下灯火阑珊的街道上,在布拉格古老屋顶投下的无边阴影之中,一场无声的、跨越了数个世纪的战争正在激烈地进行。而叶舟,这位对此一无所知、毫无准备的哈佛符号学家,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推入了这场战争的最中心漩涡。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远处街道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黑色斯柯达轿车里,特蕾莎修女正通过一支高性能的望远镜,清晰地观察着他酒店窗户上映出的剪影。她对着衣领上隐藏的微型麦克风,用一种冷静得不带丝毫感情的音调低声说道:
“目标已经接触并收到了‘信使’传递的信息。是的,我相信内容就是索科尔藏起来的那张存储卡。需要我立即采取行动介入吗?目标现在的情绪似乎很不稳定。”
耳机中传来一阵模糊而扭曲的电子音回应,似乎给出了否定的指令。
她沉默了几秒,然后点点头,灰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冰冷的光泽:“理解。继续监视,等待下一步指令。但是,”她罕见地停顿了一下,声音里渗入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如果‘看守者’先动手,或者我们失去对手稿的控制…”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只是继续透过望远镜,凝视着那个在酒店窗户后孤独沉思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或许是遗憾,或许是算计,或许只是一种冰冷的、非人的专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