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市的光明大街东侧,太平卷烟厂像一座沉默的巨人,静静伫立在城市的脉络之中。厂区南北走向的主办公楼有三层,灰墙红顶,气势沉稳,仿佛一位历经风雨的老将,日复一日地迎接着晨光与暮色。办公楼西侧,隔着一条不算宽的马路,是另一栋独立的办公小楼,一楼是职工食堂与小餐厅,饭菜的香气从清晨便开始飘散,中午时分更是人声鼎沸;二楼至四楼,则是宣传、人事、总务等科室的办公区,电话铃声、打字机的敲击声、同事间的交谈声交织成一片,像一条永不停歇的河流,流淌着这座老厂的生命力。
林秋水刚来烟厂时,被安排在路西办公楼四楼的一间两人宿舍。那会儿,单宿舍都在六楼七楼,住在四楼就像享受了总统包间。他每天早上从宿舍出来,下到一楼就是食堂,马路对面就到了办公室,中午累了,回屋躺一会儿,晚上加班晚了,也不用出厂区。生活与工作,几乎无缝衔接。
那时的宿舍虽小,却干净整洁。两张单人床,两张书桌,一个衣柜,一扇朝西的窗户,窗外是省三院的办公楼和绿化带,春天有杨柳,秋天有落叶。对林秋水来说,这已是难得的奢侈,在那个年代,大多数职工住的是二十几人的大通铺,上下铺挤得连翻身都费劲。而他,竟住上了双人间,在同事眼里,简直是“领导待遇”。
“小林,你小子命真好!”同年来的大学生小王常打趣他,“我们挤大宿舍,你倒住上‘总统套房’了。”
林秋水只是笑笑:“可能是我运气好赶上了吧。”
起初,厂里不少人猜测,林秋水背后有关系,不然哪能住上这么好的宿舍?总务科老张是北郊人,林秋水是月光县的,八竿子打不着,可偏偏老张对他格外关照。
“听说是老乡?”有人私下议论。
“哪有这事,”知情的人摇头,“纯粹是运气。四楼本来是办公区,后来人多了,才腾出一间当宿舍,刚好轮到他。”
可话说回来,老张对他好,也并非全无道理。林秋水是银行出纳,总务科报销、领物资,样样都得经他手。他做事细致,一笔不乱,从不出错;为人又谦和,见了谁都点头打招呼,从不摆架子。时间久了,老张自然愿意多照顾他几分。
“小林啊,这是厂里刚买的毛巾。”老张常悄悄塞给他,“还有块香皂,你拿着用。”
“谢谢张师傅,”林秋水总是诚恳地道谢,“总是麻烦您。”
“不麻烦,你办事靠谱,我放心。”老张拍拍他肩,“好好干。”
后来,烟厂业务越做越大,办公空间紧张,四楼的宿舍被收回,林秋水搬到了六楼。依旧是两人间,依旧是朝西的窗,只是楼层高了,离食堂远了,上下楼也多了几分辛苦。可他并不在意。对他来说,宿舍只是睡觉的地方,能安静、干净,就已经足够。
从红星饭店调来烟厂后,生活条件确实好了许多。宿舍有暖气,有热水,每层都有公用的洗漱间,比饭店那间临时搭的“科长休息间”强了百倍。可生活向来有得必有失,在饭店时,每月有津贴、有补贴,卸一车菜就能挣二十块,抵半个月工资;到了烟厂,这些外快全没了,反而开销越来越大。
原因无他,只因烟厂的地理位置太方便了。
烟厂东边的太安街,是太平市通往月光县的长途汽车始发站,也是月光县来市里的终点站。而烟厂距离市中心的人民商场,不过两站路。这一便利,像一块磁石,把老家的亲戚、同学、老乡全吸了过来。
“秋水啊,我明天去太平市办事,能不能在你那住一晚?”电话里,老家的人常这样问。
“没问题,”林秋水总是爽快答应,“我房间的另一个人不在这里住,来吧。”
有人来是真办事,有人是来看病,有人是来逛商场、买衣服,有人纯粹是“顺道看看你”。可无论理由是什么,每一通电话背后,都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他们信他,才会来找他;他们亲他,才愿意在他这儿吃顿饭、住一晚。
“秋水,我明天去市里买备件,顺道来看看你。”村里堂叔打电话说。
“行啊,叔,”林秋水热情回应,“您几点到?用不用我接您?”
“不用接,我自己能找到。”
下班后,他带着堂叔去人民商场转转,请他吃顿饭,临走时塞上一两条平时自己攒的烟。
“秋水啊,每次来都让你破费。”亲友们常不好意思地说。
“没事,应该的,”林秋水笑着回答,“你们大老远来看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他知道,这份破费,不是负担,而是情分。父亲林承贤从小就跟他多次说过一个故事,邻村樊家庄有个年轻人,到市里工作后回村,跟街坊说话用普通话。
“啥时候回来的啊?”邻居问。
“昨天晚上回来的。”年轻人操着城里腔。
无论谁问,他都这么答。邻居们不高兴,告诉了他父亲。父亲当晚就把他叫到跟前,怒目而视:“街坊问你啥时候回来的,你怎么答的?”
“昨天晚上啊。”儿子还是一样。
“再说一遍!”
“昨天晚上。”
“啪!啪!”两个耳光重重落下。
“你才出去几天,就把家乡话忘了!以后再敢说侉子话,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
“啥时候回来的?!”父亲再问。
儿子这才改口:“夜了嘿呀。”
父亲这才满意。
林承贤一遍遍讲这个故事,讲了多少遍,他自己都记不清了。他的意思很明白:无论走多远,都不能忘本;无论多体面,都不能在村里人面前“装大”。
“对村里人要敬重,”父亲常叮嘱林秋水,“有人来找你,是看得起你,你得好好招待。村里人要是瞧不上你,哪怕你当了市长,人家也不会搭理你。”
林秋水从小在村里长大,村里的规矩、说话的方式、待人的分寸,早已如春雨润物,渗进他的骨血。他郑重承诺:“爹,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许多年里,他一直深信这个故事的真实性,视之为做人的根本。可后来,他静下心来再想,忽然觉得这故事漏洞百出,一个年轻人,能在村里对邻居说普通话,可回家面对亲爹,还会用“昨天晚上”?这不合常理啊。父子之间,哪有不讲土话的?
这故事,分明是村里人编出来吓唬孩子的,一则带着乡土气息的“寓言”,一则用以规训后代的“道德训诫”。它背后,有对“进城”的恐惧,有对“变质”的警惕,也有长辈对子女的控制欲,他们希望孩子出息,但不能“出格”;可以体面,但不能“忘本”。
可那些年,林秋水还是信了。他到市里读书、工作,始终坚持用家乡土话说话。他语速快,口音重,外地人听他讲话,常一头雾水。
“小林,你说话能不能慢点?”刚来烟厂时,同事常抱怨,“你说得太快,我们听不懂。”
“我尽量慢点。”林秋水不好意思地笑。
“不是慢的问题,”同事无奈,“是你口音太重,我们听不清。”
他试过改,可一紧张,乡音就冒出来。直到结婚后,在妻子的耐心纠正下,他才勉强学会了一口“林氏普通话”,半生不熟,夹杂乡音,反倒成了他的标志。
“你现在说话,像广东广播员,”妻子笑他,“就是调子怪。”
他也笑:“改不了了,根在这儿。”
他知道,自己终究是那个从月光县走出来的孩子。无论住进几楼的宿舍,无论在烟厂做到什么位置,他心里都清楚:他的根,不在光明大街,不在财务科,不在那间单身宿舍。而在那片金黄的麦田里,在父亲的旱烟袋中,在母亲不敢杀生的温柔里,在乡亲们一声声“夜了嘿呀”的乡音中。
那是他永远无法割舍的来处,也是他一生行走世间,最坚实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