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一阵凉过一阵,枝头的叶子簌簌落下。太平烟厂大门口,那几棵老梧桐的叶子,一片接着一片打着旋儿飘下,像极了一封封装在瓶子里在大海中任意漂流的信,散漫自由,又被风浪推着,起起伏伏地挪动,彷徨着,徘徊着,不知该去往何处。就在这再平常不过的秋意里,厂院公告栏上贴出的一张白纸红字的招工信息,让人们原本平静的生活变得躁动起来。
林秋水站在公告栏前,目光久久地停在那行“招临时工报名,即日起至本月十五日止”的字上,像是要把它印进眼里。风从他背后吹来,掀动着他身上那件洗得领口都有些发白的衬衫。他看着看着,嘴角忽然轻轻弯了一下,露出一丝笑意。他倒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因为这纸通知,让他猛地想起了老家,想起了那些曾和他一起在田埂上疯跑、在山顶滑雪的少年伙伴。
“三红要是知道这消息,那还不得高兴地跳起来?”他望着远处,低声自语了一句,像是说给风听。
他和三红是从穿开裆裤起就在一起玩的发小。林家庄小学,他们同坐一张破板凳,一块儿下课去掏鸟窝,一块儿给生产队看果树防人偷,一块儿因为调皮被老师罚站墙边,一块儿在冬天白茫茫的雪地里摔跤打滚,冻得鼻涕横流还哈哈傻笑。后来,三红没念完初中就回家种地,之后又去了阳山煤窑下井当矿工,这一干,就是十几个年头。井底下黑得吓人,伸手不见五指,空气里永远混杂着呛人的煤尘和工友们的汗臭味,可三红硬是咬着牙熬了下来。就靠着这份几乎是用命换来的辛苦钱,他回村盖起了三间亮堂的砖瓦房,娶了邻村一个贤惠的姑娘,日子总算看着有了点盼头。
可林秋水心里清楚,矿上那活儿,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挣钱。他亲眼见过矿难后尸体被运回村的惨状:哭得撕心裂肺的家属、还有那用白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尸体。他不愿意三红再在那鬼门关前晃荡。
于是,他趁村里家族中有人办婚礼的时候,找到请假回来帮忙干活的三红:“别在煤窑上干了,来烟厂吧,正招工呢。虽说工资可能没煤窑那么高,但安全,轻省,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咱们还能常在一起玩,那该多好啊!”
三红当时正帮着搭帐篷,嘴里叼着根劣质纸烟,他听到烟厂正在招工,喜不自胜,连连点头:“行!我听你的!老在煤窑干也不叫一回事。”
没过多久,三红还真顺利通过招工,进了烟厂,被分在包装车间。林秋水还特意帮他争取住进了集体宿舍,就安排在自己审计办公室的那栋楼的六层,两人成了楼上楼下的邻居,经常都能碰见。
建东和路兵,也是林秋水小学时的同学玩伴。当年常一块儿玩“打仗”游戏、一块儿从梯田的石崖上往下跳、一块儿在生产队里捡过麦穗。他们听说三红进了烟厂,立马就结伴找上门来。
“秋水,你看……三红都去烟厂了,我们是不是也……”建东搓着手,眼神里全是热切的期待,话没说全,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路兵也赶紧接上话茬,生怕落了后:“咱几个可是光屁股玩到大的交情,秋水,你如今有出息了,可不能不管我们啊。”
林秋水看着他们俩那熟悉又带着点局促的脸,心里头猛地一热。他想起小时候,他们一起在冰天雪地里去赶猪,在大夏天一起给军属抬水,肩上磨得全是血泡。这些沉甸甸的情分,哪是几张招工表格就能衡量、能抹去的?
“行!”他点了头,话语干脆,“我尽力帮。但咱得按厂里的规矩来,体检、手续一样都不能少。”
后来,建东和路兵也顺利进了厂,虽然分在了不同的班组,但一到有空的时候,就去找林秋水玩。几个人凑在一块儿打扑克、喝一块钱一瓶的本地啤酒、天南地北的胡侃,说得最多的还是老家那些人和事。狭小的宿舍里时常爆发出哄堂大笑,仿佛一下子又把他们都拽回到了那个不知愁滋味的光腚少年时。
不过,人情这张网,一旦撒开了,就远不止能网住几个故交旧友。
千山也是林秋水的同学,但关系远不如前三个人那般铁瓷。学生时代,他总是独自坐在教室最角落的位子,沉默寡言得像块石头,林秋水甚至有点记不清他具体长什么模样了。可千山的父亲礼清,却是个极善于钻营走动的人。为了儿子的工作,他前前后后跑了三趟,登门去拜访林秋水的父亲林承贤。
“大叔,你看咱们也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我这儿子你不是不知道,读书不上道,又没个像样的手艺,眼瞅着就要一辈子窝在这土坷垃里了……”礼清坐在林家院里那个小马扎上,双手紧张地搓着,眼睛里闪着急切的光,“听说秋水兄弟在市里大烟厂站住脚了,能耐大着呢!您看……能不能让他帮衬一下,拉千山一把?”
林承贤咂巴着旱烟袋,烟雾缭绕:“这事儿……唉,我不好替他答应啊。秋水在市里,那也是端人家的饭碗,有他的难处。”
可礼清硬是豁出脸皮,一连来了三趟,话说得一次比一次恳切,一次比一次低声下气。林承贤终究抹不开这乡里乡亲的面子,在林秋水回家的时候,说:“千山他爹都来好几回了,话说到那份上,实在推不开。你在不为难的情况下,能搭把手就搭把手吧。”
林秋水坐在院子里,沉默了片刻,还是应了下来:“行,我尽力办。”
就这样,千山也进了烟厂。林秋水起初觉得,多一个人,不过是集体宿舍里多一张床铺的事,食堂里多一双筷子的事。可他万万没想到,这其中的关系,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没过多久,林秋水老家那扇木门坎,几乎快要被踏平了。沾亲带故的远亲、邻居家的表亲、同学家的舅妈姨父……一个个都打着“好久没见,来看看”的旗号上门,实则话里话外,绕来绕去,都离不开安排工作这个词。有人直接向林承贤开口:“大爷,能不能让秋水也帮我闺女寻个临时工的活儿?她能干着呢!”也有人拐弯抹角,旁敲侧击:“听说烟厂里头又要招人了?我家那口子身子骨壮实,可能吃苦了……”
林秋水的父母被这络绎不绝的人情搅得焦头烂额,不胜其烦。母亲樊玉珍常在夜深人静时对着丈夫叹气:“你说说,怎么就那么多人想让帮忙去烟厂呢?”
父亲林承贤也只能无奈地摇头苦笑:“孩子在外头有了出息,家里头就得替他挡着这些人情债。这叫光宗耀祖,也叫树大招风啊。”
直到后来烟厂宣布暂停一切招工,这场席卷林家的小风波,才算渐渐平息下去。
千山虽然进了厂,却始终像一滴油漂在水面上,融不进三红他们那个热乎乎的小圈子。他性格比较膈应,闷葫芦一个,不爱说话,下班后也从不去参加他们的聚餐,就爱一个人回宿舍躺着。三红热情邀他下班一起去喝两杯,他摇头说不去;建东拉他凑人手打牌,他推说头疼。一次两次下来,大家也很知趣,不再招呼他。
林秋水起初并没太在意,只觉得千山可能就是天生性格内向,不爱热闹。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份看似无害的孤僻,竟会在几年后的一场同学聚会上,酿成一场谁也下不来台的风波。
那是在村里石韵山庄的一场过年聚会。林秋水、三红、建东、路兵、三槐,还有千山等同学,七八个人围坐一桌。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桌上气氛正酣,划拳吹牛,好不热闹。
三槐和千山都是林家庄二队的,三槐性格向来霸道,半斤高度白酒下肚,脸就红到了脖子根,说话更加没遮没拦。他忽然用手指着坐在对面的千山,带着酒劲大大咧咧地说:“你爹我把你招到煤矿上……”
话还没说完,千山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瞪得如同铜铃,脸色瞬间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凸暴起来:“你是我爹?你凭啥是我爹?”
全场霎时安静下来,刚才的喧闹像被一刀切断了。
三槐被他一吼,愣了一下,随即借着醉意,更加混不吝起来:“我就是你爹!咋了?在村里,按辈分你不得老老实实管我叫一声叔?叔让侄子叫声爹,大家都这样开玩笑,有啥稀罕的!”
千山气的浑身都在发抖,牙齿咬得咯咯响,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全桌的人,最后死死盯住林秋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嘶喊道:“秋水!你给评评这个理!他让我管他叫爹,这对不对?”
林秋水心里咯噔一沉,放下手里的筷子,沉吟了片刻,尽量把话说得圆融些:“按咱村里老的辈分讲,你确实该叫他一声叔。叔侄之间开这种玩笑,你们二队确实有这个习俗。但单从同学情分上讲,可以另说。”
三槐在一旁冷笑一声:“哼!要不是我介绍你去阳山煤矿干活,你能有今天?你不叫我爹叫谁爹?”
千山像是被这句话彻底点燃了,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响声:“你介绍我?那时候还不是因为根本没人愿意下那个鬼煤窑!要不是……要不是后来我在烟厂偷烟被开除,走投无路了,我才不会去那个小破煤窑里受那份罪呢!”
这话像一块冰砸进滚烫的油锅,炸开了。林秋水心中猛地一沉。他没想到,这表面粗鄙的玩笑底下,竟藏着这么深的积怨和难堪的往事。
他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缓和一下氛围,千山已经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的羽绒服,脸色冰冷得像挂了一层霜:“这饭,我不吃了!”说完,转身就走,脚步又快又重,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桌上剩下的人面面相觑,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建东小声嘟囔了一句:“至于发这么大火吗?就是个玩笑……”
三红也摇摇头,叹口气:“千山这脾气,也太不招人待见了。”
林秋水望着千山消失在门口的背影,久久没有说一句话。
他忽然再明白不过:这世上,有时候就连生气,也是需要资本的。没有足够的实力,连你的愤怒都可能轻飘飘的,没人在意,没人同情。三槐敢那样肆无忌惮地让千山叫爹,是因为他手里攥着能给人饭碗的权力;千山敢当场反抗顶撞,是因为他心底还残存着最后一点不肯丢掉的脸面。可当这点可怜的尊严撞上坚硬的现实,往往脆弱得不堪一击。
后来,林秋水在文章里,这样写道:“人与人之间,情谊固然珍贵,但各自的地位和手里的实力,往往才是交往的真正底气。你可以讲道理,但可能没人愿意听;你可以愤怒,但可能没人会在意。三槐当他那个‘爹’,是居高临下的权力霸道;千山那声倔强的‘不叫’,是身处弱势的无奈挣扎。而我,当时只能选择和稀泥,说些不痛不痒的圆场话,因为我也要顾虑太多,无法真正站在哪一边。”
“但有一点,我始终心里清楚:当初想办法招他们进厂,不是为了看他们日后互相奚落、彼此伤害,而是真心希望他们都能活得稍微体面些,有点奔头。可惜啊,一份体面的生活,从来就不是一张薄薄的招工表就能轻易给予的。”
多年以后,林秋水再次见到了千山。此时的千山早已不在矿上干活了,他在村口马路边开了间小小的杂货店,脸上被岁月刻出了深深的皱纹,但也多了些踏实和平静,见了人会有笑模样了,只是那笑容里,终究还是带上了生活磨砺出的沧桑。
两人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下,千山忽然提起旧事,语气平静了许多:“那年在石韵山庄,我心里头其实是恨你的,恨你没当场站出来帮我说话。”
林秋水听了,只是苦笑一下:“我那时候要是明着帮你说话,三槐那个脾气,肯定下不了台。那煤窑虽然又小又破,但当时是你唯一的饭碗。我帮你说一句话简单,可是后果你可能承受不起,他毕竟是煤窑副经理,你可能连那个煤窑都待不下去,往后日子更难。”
千山沉默了很久很久,杂货店里静悄悄的。最终,他重重地点了一下头,说:“那时候……是我不懂事,钻牛角尖了。你当时,也确实尽力了。毕竟,你帮过我进烟厂,没有当众让我叫爹,我会记一辈子的。”
两人伸出手,互相碰了一下,一切尽在不言中。昔日的那些芥蒂和疙瘩,或许还在心底某个角落留着痕迹,但到了这个年纪,也只求一个各自心安罢了。
窗外,又有秋叶无声地飘落,一片接着一片,像极了多年前烟厂门口的那个秋天。
林秋水望着那片片翻飞的落叶,忽然清晰地想起小时候,他们一群半大小子,常常并排坐在村口那棵老榆树下巨大的树荫里,分吃一块晒干的红薯干。你掰一小块,我掰一小块,红薯干在嘴里慢慢化开,甜得一个个都眯起了眼睛,觉得那就是世上最好的滋味。那时的他们,天真地以为日子会永远这样下去,根本不知道命运这只手,后来会把他们推到多么遥远和不同的地方,更不知道,有些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情谊,会在现实生活沉重的碾压下,碎成多么细小的粉末,随风飘散。
可他心里,依然充满了珍惜。他珍惜三红、建东、路兵,他们虽然都是最普通的平凡人,没什么大本事,却始终记得来时的路,记得那份一起长大的情分;他也珍惜千山,他的那份倔强和孤立,让他在最卑微的境地里,也硬生生守住了一点不肯弯折的最后的尊严;他甚至珍惜三槐,他的那份粗鲁和直白的势利,像一面不那么好看的镜子,照见了人性里复杂真实的某一面。
他知道,人这一辈子,就像赶路,走着走着,身边的人总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慢慢走散。可那些曾经一起走过的田埂,一起淋过的大雨,一起吃过的苦,一起顽皮大笑的瞬间,早已像庄稼吸收养分一样,一丝丝、一寸寸地渗进了他的骨血里,成了他往后行走世间最踏实、最可靠的底气。
而他,也终于彻彻底底明白了一个道理:
真正的体面,不是挤进了国营大厂,不是把户口迁到了省会,不是脚上蹬着一双锃亮的皮鞋。而是无论你在城市,还是在农村;不管你富裕,还是贫穷,都始终要牢记住,无论日子是苦是甜,都不要对那些往日里帮助过你的人,失去了那份感恩的心。
可是,俗话说得好,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不同的认知,不同的性格,就会导致不同的走向,不同的结果。而这,又让林秋水饱尝到了人情的冷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