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西城兵马司就像是一头怪兽,大门外的长街上,火把林立,照的前方的马顺面色忽明忽暗。
百户张坦是马顺的心腹,他低声道:“马同知,此事是个马蜂窝,唐青是个愣头青,不管不顾,可咱们却不能蹚浑水啊!这不是为唐青解套吗?”
“你以为本官不知?”马顺沉声道:“今夜武安侯等人与文人斗殴,消息此刻正在进宫,翁父知晓了,定然会大喜……”
“大喜?”
“京师这摊浑水,对翁父来说,越浑越好。”马顺说:“武勋看似忠心耿耿,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可懂?”
张坦一怔,“这是……要拿把柄?”
“郑宏狡黠,不肯彻底站在翁父与陛下这边。”
“马同知,哪怕是英国公也是如此啊!权贵擅长保全自身,这……没错吧!”
“可翁父等不及了。”马顺冷冷的道:“文官们这些年咄咄逼人,翁父与陛下抗争的很是艰难。不彻底把武勋拉拢过来,孤掌难鸣。”
张坦恍然大悟,“如此,咱们接手了此事,武安侯等人就落入了王太监手中,此后任由宰割。”
“翁父宰割他们作甚?”马顺说:“武安侯在军中影响力不小。”
张坦偏头看过去,火光中,马顺眼中有冷意。
“您是说……王太监和陛下担心军中生变?”
马顺眯着眼,没回答。
“他们怎敢?”张坦浑身一震。
“人心叵测!”
这时大门里一阵喧哗,接着唐青出来,拱手,“马同知怎地来了?”
你特么弄了个大窟窿出来,我不来,翁父能弄死我……马顺知晓今夜之后,自己在武勋和文人中的名声就彻底臭大街了。
“证据可牢固?”马顺问道。
唐青点头,“众目睽睽之下。”
“那就好,把人犯交给我。”
唐青一怔,“马同知,我这里尚未问话……”
身后三个副指挥刚开始愕然,然后狂喜,觉得老天有眼,让西城兵马司上下度过一劫。
可唐青竟然要强留嫌犯……
大哥,你是真的勇啊!
可你特么的自己勇也就罢了,别拖着咱们一起下水行不行?
三人恨不能掐死唐青。
马顺盯着唐青,想看看这厮是客套还是来真的。
火光中,唐青目光坚定。
这厮……头如铁啊!
马顺冷冷的道:“听令行事!”
这是公对公,你唐青可敢抗令?
唐青咬牙,“我西城兵马司……交人!”
马顺莫名生出得意之情,等人犯出来,他对武安侯郑宏等人拱手,“诸位,跟着本官去锦衣卫一趟吧!”
武勋们面色剧变。
唐青早已带着人进去了。
呯!
大门关上,等马蹄声远去,唐青打个哈欠,“本官回去睡觉,没急事别打扰。”
三个副指挥恭送。
“你说,这位唐指挥是真勇,还是装傻?”陈章华问。
“你觉着,有几个人敢拿自己的前程和身家性命来赌郑宏会宽宏大量,赌马顺会心慈手软?”
姜华冷冷对陈章华说:“遇到事儿就缩卵,看到别人勇于任事,刚直不阿便心生妒意!我姜华羞与你为伍!”
唐青回到府中已然过了子时。
康信靠在门内打盹,闻声亲自开门,“是大公子啊!”
“老康。”唐青下马,有些疲惫的进府。
“伯爷在等大公子。”
唐继祖正在喝茶。
唐青步入书房,看到唐幺幺在边上的胡床上睡得正香,愕然:“幺幺怎么没回去?”
唐继祖看了孙女一眼,眼中有无奈之色,“幺幺说要等你回来。”
唐继祖年纪大了,夜里几乎不用冰盆,此刻书房里却摆了两个。唐青过去为唐幺幺掖掖被子。
轻轻把她连同被子抱起来,交给门外的花花。
“小心些。”
“是。”
祖孙二人这才相对坐下。
“先前有人来府中求见,让我高抬贵手,我还纳闷,心想我何曾得罪人?那人这才说,你今夜在咸宜坊拿了郑宏等人。”
唐青喝了口茶水,没说话。
他一直想从唐继祖这里探知唐氏的敌人究竟有多少,有哪些人。但每次试探,唐继祖不是糊弄,便是顾左右而言他。
“说实话,我被吓了一跳。”唐继祖温声说:“不过,拿了便拿了。”
这老头子的话里有话啊!
郑宏是石亨的大舅子,两家是姻亲。郑氏在军中影响力颇大,按理唐继祖该忧心忡忡,甚至责怪他为唐氏树一大敌。
可老头子却云淡风轻,好似说:郑氏?得罪就得罪了吧!
按照人性定律推算,郑宏实际上也是唐氏的敌人。
只是提早爆发了而已。
石家,郑氏……
还有谁?
“马顺先前带着人亲自赶到西城兵马司,强行带走了石亨等人。”唐青起身,“祖父早些歇息吧!”
“马顺?”唐继祖呆坐在那里,摆摆手。
唐青走远,止步。
拿着灯笼的仆役都习惯了大公子每次从唐继祖这里出来,都会在此地发呆。
难道这里有灵气爆发?
不,是有什么值得欣赏的精致?
仆役左看右看,只看到黑漆漆的一片,那些花树仿佛是鬼怪,在昏暗中张牙舞爪,不禁打个寒颤。
“……马顺亲自来了,说明陛下与王振不甘寂寞,要借着锦衣卫出手。”
“郑氏……”
“石家!”
“这水,愈发浑了。”
唐青歪头,心想老头子你倒是继续啊!
声音再度传来。
唐青精神一振。
传到耳中的却是鼾声。
唐青无语望天,回去后,躺在床上兴奋的睡不着。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王振和英宗的心思。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些文官的心思。
今夜唐青拿下石亨等人看似会激怒武勋,可妙就妙在,他把那些文人也拿下了,而且还拿下了文人们蓄意伏击郑宏等人的证据……那些大汉。
落在外人眼中,唐青这便是秉公执法,刚直不阿,不惧权贵和势大的文人团体。
这不就是圣贤教导的我辈楷模吗?
不,这就是个愣头青。
你可以和老银币较劲,可以和跋扈权贵较劲,但你和愣头青较劲,别人会说你是撒比。
凌晨,唐青醒来,看看外面天色昏暗,不禁捂额,“我真是命苦啊!连睡个懒觉都不成。”
人体生物钟的强大让唐青苦不堪言。
他站在院子里,站定后,拔刀,“丢出来!”
狗腿子丢了一根枯枝过来。
刀光闪过。
接着长刀回鞘。
马洪小跑着过来,蹲在地上捡起两截树枝,看看断茬处,谄媚的道:“大公子刀法天下无敌。”
唐青刻意练习了拔刀术,刚才那一下迅若闪电,把边上的鸳鸯都看呆了。
请安时,唐幺幺嚷道:“大哥,我昨晚做梦了。”
“什么梦?”唐青问。
“我梦到你回来了,还抱着我回去。”
小丫头的睡眠真的好啊!
唐青羡慕不已。
“大哥,我们去逛街吧!”
唐幺幺眼巴巴的说。
韩氏板着脸,“你大哥有公事。忙的不可开交。”
这话里带着怨气。
唐青挑眉,“母亲说这话什么意思?”
韩氏冷冷的道:“昨夜西城兵马司拿下了武安侯等人,更有一群文人,这文武都被你得罪了,你还敢上街?”
唐青莞尔,“母亲这么说,我还真要去逛逛。幺幺,走着!”
唐幺幺不顾老娘警告的眼色,欢呼一声冲来,急吼吼的道:“大哥,赶紧赶紧。”
韩氏想阻拦,唐贺干咳,“多带护卫就是了。”
唐青带着唐幺幺出府,吩咐随从去西城兵马司传话。
“今日就盯着西城。”
“大公子,那个案子……”
“那是锦衣卫的麻烦,和我无关。”
唐青带着妹妹悠哉悠哉的逛街,马顺带着笔录进宫求见王振。
王振看样子昨晚没睡好,眼袋有些大,他接过笔录翻看了一下,抬头问:“郑宏如何说?”
“郑宏只说冤枉。”
王振笑了笑,“关键时候,这位武安侯变聪明了。不想和咱,和陛下站在一处。”
“如此,翁父,可要下官……”马顺眼中闪过厉色,“给他寻个罪名,削爵抄家,流放千里。以震慑那些骑墙的武勋。”
“死一个武安侯咱不会心疼半分,不过,活着的,效忠陛下的武安侯更为要紧,明白吗?”
你马顺若是不能让郑宏低头效忠陛下,咱还要你有何用?
王振摆摆手,压力山大的马顺告退。
出了值房,他低着头,跟着内侍往外去。
走到半道,内侍行礼,“见过陛下!”
马顺抬头,见英宗被几个内侍簇拥着走来,急忙跪下,“臣马顺,见过陛下。”
英宗走到马顺身前,负手看着他,“锦衣卫乃朕之鹰犬,鹰犬鹰犬,莫要有自己的心思。”
“是。”马顺汗流浃背,以至于英宗走了都不知道。
“马同知,马同知。”内侍叫他。
“哦!”马顺抬头,见英宗走了,这才起身。他拍拍官服下摆,内侍回头继续带路。
内侍没看到马顺的眼中多了一抹冷意。
他再度低头,轻声道:“这是个漩涡,不小心便会被卷入进去,粉身碎骨。可这贼老天啊!他压根就没给我做个好人的机会。”
马顺莫名想到了‘刚直不阿’的唐青,他回头看看远去的英宗一行,闭上眼,“老子多半会不得善终,不过,那话说的好,既然无法名垂青史,何妨遗臭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