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兔马的速度并未全开。
关羽控着缰绳,让坐骑维持着一种既能快速脱离战场核心,又不至于将身后那个踉跄的身影彻底甩开的步伐。
马蹄踏过狼藉的土地,溅起暗红色的泥点。
马忠咬紧牙关,几乎将全部的意志力都用在跟上那抹跃动的绿色身影上。
每一次迈步,左肩的伤口都传来钻心的剧痛,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血肉中搅动。
失血带来的眩晕感阵阵袭来,眼前的景象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他只能死死盯着前方赤兔马飞扬的马尾,将其当作黑暗中唯一的光亮,拼命追赶。
呼吸粗重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喉咙里满是血腥味。
汗水浸透了破烂的衣衫,与血污混在一起,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他知道,关羽那句“若掉队,某不会回头”绝非戏言。
这位傲绝天下的名将,能允许自己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甚至曾是敌兵的人跟在身边,已是破例。
若自己连跟上脚步都做不到,那便真的毫无价值,只能被抛弃在这乱世荒野。
求生的本能,以及内心深处那股不甘就此沉寂的倔强,支撑着他榨干身体里最后一丝气力。
他们穿过一片稀疏的林地,绕过几个仍在零星厮杀的战团。
关羽手中的青龙刀偶尔挥出,将个别不识趣冲上来拦路的溃兵或黄巾轻易斩翻。
他的大部分注意力,似乎放在观察四周地势和远处旗帜的动向上,显然对马忠提到的“张辽伏兵”心存警惕。
终于,在奔行了一段距离,喊杀声渐渐被甩在身后之后,关羽在一处相对隐蔽的土坡后勒住了赤兔。
这里地势稍高,可以观察来路,且有几块巨石和灌木丛可供遮掩。
“在此稍歇。”
关羽的声音依旧平淡,他翻身下马,动作矫健沉稳,将青龙刀顿在一旁,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来时的方向。
马忠几乎是立刻瘫软下来,靠在一块冰凉的巨石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胸膛剧烈起伏,眼前金星乱冒。
短暂的休息并未缓解多少痛苦,反而让疲惫和疼痛更加清晰地席卷全身。
左肩的简易包扎处,鲜血又开始慢慢渗出,将布条染得更深。
关羽回过头,丹凤眼扫过马忠惨白的脸色和那不断渗血的肩膀,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他虽傲,却并非完全漠视生命,尤其此人方才也算间接助了他,更提供了一个至关重要的警告。
“伤势如何?”他开口问道,语气比之前稍缓。
马忠艰难地抬起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回将军……箭簇恐有倒钩……未曾取出……失血过多……”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卑职……略通一些岐黄之术……或可自行处理……只是……需寻些清水与可用草药……”
这是他思考了一路的机会。
展现价值的机会。
华佗的青囊书知识,就是他此刻最大的依仗。
关羽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这马忠,竟还懂医术?
武艺(至少箭术诡异)、胆略、见识(道出伏兵),如今又添一样。
此人究竟还藏着多少东西?
他没有多问,只是微微颔首。
“某去取水,汝自便。”
说着,他取下挂在马鞍旁的一个皮质水袋,转身向坡下不远处的一条小溪走去。
身影依旧挺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却也在此刻显露出一丝难得的、 不容置疑的关照。
马忠心中稍安。
他不敢耽搁,忍着剧痛,目光快速扫过周围的灌木和草丛。
“地榆……三七……还有……车前草……”
脑海中的药材知识自动浮现,他辨认着那些看似普通的植物,眼中露出庆幸之色。
运气不错,这几样都是止血、消炎、镇痛常用的草药,虽非极品,但应急足够。
他挣扎着挪过去,用右手艰难地采摘下需要的部分,尤其是地榆的根茎和三七的叶片。
关羽很快返回,将装满清水的水袋递给他。
马忠道谢接过,先是贪婪地小口喝了几口,清冽的溪水暂时滋润了火烧般的喉咙。
然后,他将大部分水小心地倒在相对干净的石面上,开始清洗采摘来的草药,并将它们放在另一块石头上,找了一块趁手的石块,忍着左肩剧痛,慢慢捣烂。
关羽在一旁静静看着,并不插手,只是目光偶尔扫过远处,保持着警戒。
他看到马忠处理草药的手法虽然因伤而显得笨拙,却异常熟练和老道,对各种植物的特性似乎了然于胸,绝非“略通”那么简单。
这更增添了他心中的疑惑与好奇。
马忠将捣烂的草药制成药泥,又向关羽借了青龙刀——关羽略一迟疑,还是将刀递过,看着他小心地用刀尖挑开自己左肩上被血浸透、已经发硬的布条。
伤口露出来,狰狞可怖。
箭杆折断,箭簇深埋,周围皮肉翻卷,颜色暗红,已经有些肿胀。
关羽看到伤口,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这伤势,比他想得更重。
马忠额头上满是冷汗,他先是用清水小心冲洗伤口周围,洗去污血。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
“将军……可否……借力稳住卑职……”
关羽没有多言,上前一步,伸出大手,稳稳按住了马忠的右肩。
一股沉稳的力量传来,仿佛磐石,让马忠几乎虚脱摇晃的身体稳定下来。
马忠咬紧牙关,右手握住那截露在外面的断箭杆,根据脑海中的知识和对伤口结构的判断,猛地发力一拔!
“呃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从他喉咙深处挤出。
鲜血瞬间涌出!
但他动作极快,几乎在箭簇离体的瞬间,就将早已准备好的、混合了捣烂的三七和地榆的药泥猛地按压在了伤口上!
药泥触及伤口,先是一阵刺痛,随即一股清凉感开始蔓延,奇迹般地减缓了部分灼痛感。
鲜血涌出的速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缓了下来。
他再用之前撕好的、相对干净的布条,重新将伤口紧紧包扎起来。
整个过程,虽然因为疼痛和虚弱而显得有些缓慢颤抖,却条理清晰,手法精准,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沉稳。
做完这一切,马忠几乎虚脱,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被冷汗湿透,靠在石头上,连手指都无法动弹。
但伤口的出血基本止住了,那持续的、撕裂般的剧痛也减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草药带来的麻木和清凉。
关羽一直按着他的肩膀,直到他完成包扎,才缓缓松开手。
他看着马忠那苍白如纸却带着一丝解脱的脸,又看了看那处理得当、不再渗血的伤口,丹凤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沉默了片刻,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
“好手段。”
这简单的三个字,带着一种真正的认可。
在这乱世,一员勇将固然可贵,但一位能活人无数的良医,或许更为难得。
尤其是这位良医,似乎还拥有着不凡的胆识和神秘的来历。
马忠虚弱地笑了笑。
“雕虫小技……不及华佗先生万一……只是……恰巧知道些皮毛……能暂保性命罢了……”
他再次提及华佗,既是一种谦虚,也是在变相地抬高自己医术的渊源。
关羽抚髯不语,目光再次投向远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问道:
“方才所言伏兵之事……汝从何得知?”
他又将话题绕了回来,显然并未完全放下疑虑。
马忠心中微凛,知道这才是最关键的时刻。
他不能说出系统,也不能预言未来。
只能继续编织那个半真半假的网。
“卑职……曾在潘璋军中发现一些异常调动的文书……提及‘张文远’、‘迂回’、‘断归路’等字样……”
“结合此地地势……以及曹军用兵习惯……故有此猜测……”
“卑职人微言轻……此前不敢妄言……直至潘璋欲弃我等……方才……”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显得疲惫不堪,却也合情合理。
关羽静静听着,手指缓缓捋过长长的美髯。
文书?猜测?
听起来似乎说得通。
但总觉得,并非全部真相。
这个马忠,身上笼罩着一层迷雾。
但他处理伤势时表现出的沉稳果决,以及那手不凡的医术,却做不得假。
更重要的是,他杀了潘璋,救了自己,此刻又重伤在身,与自己可谓“同是天涯沦落人”,暂时并无利害冲突。
良久,关羽似乎做出了决定。
他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马忠身上,那凌厉的审视意味淡去了不少。
“某姑且信汝。”
他说道。
“眼下危机四伏,需同心协力,方有生机。”
“汝既有伤在身,又通医术,便暂且随某同行。”
“待脱离险境,再论其他。”
这不是热情的接纳,更像是一种基于现实利益的、暂时的同盟宣告。
但对马忠来说,这已是巨大的成功。
他挣扎着,想要拱手行礼。
“多谢将军……收留……”
“卑职……必竭尽所能……”
关羽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
“歇息片刻,还需赶路。”
他望向更深处的地平线。
“文远用兵,不会仅有一处埋伏。”
气氛再次变得凝重。
但这一次,马忠不再是完全的累赘。
他拥有了一份价值,一份在这位傲岸的将军面前,初步站稳脚跟的价值。
乱世的同盟,往往始于最现实的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