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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行役洛阳

    武定五年(547年)是丁卯年,(武定是东魏孝静帝元善见的第四个年号,历时八年余)此时夏日炎炎,骄阳似火。在从东魏首都邺城通往洛阳的官道上,两匹健壮的黑色骏马疾驰而来,骑在前头的是一名四十多岁的官员杨衒之(衒,xuàn,同“炫”)。他出生于宣武帝景明初年(500年)前后,是东魏的一名武官,正奉命前往故都洛阳前线出任“抚军府司马”一职,该职属于第五品武官。他的随从是一名十八岁的武士,名叫白曜。他们一路打马疾驰,打算在天黑之前到达目的地洛阳城。

    武定五年时,洛阳城已经经历过数次激烈的战争,最终被东魏控制。当时,东西两魏之间爆发了第四次大战,即著名的邙山大战,双方在洛阳、金墉城和邙山等地展开激烈的争夺战,最终东魏获胜,洛阳城归属东魏。

    杨衒之三十岁那年——北魏永安三年(530年),孝庄帝元子攸杀死权臣尔朱荣之后,遭到尔朱氏反扑,北魏大乱,尔朱兆、尔朱世隆又杀害孝庄帝。尔朱家族先后拥立元晔、元恭为帝,后来高欢打败尔朱家族后,又先后立元朗、元修做皇帝。永熙三年(534年),孝武帝元修与高欢关系决裂,逃到关中投奔宇文泰,高欢于是在邺城拥立十一岁的元善见为皇帝,是为东魏。投靠宇文泰的元修在这年的年底被宇文泰所杀,宇文泰在长安立元宝炬为皇帝,是为西魏。东魏政权在高欢的控制下,而西魏政权则被宇文泰控制。

    洛阳城越来越近了,但是越近目的地,杨衒之的脚步反而慢了下来,没那么急着进城,他带着白曜慢慢走过洛水上的浮桥——永桥。残阳将两人的身影拉得老长,杨衒之勒住缰绳,伫立在永桥上,举头望向洛阳城门,斑驳的“宣阳门”三字依旧在。遥想起永熙三年(534年),他拖家带口出城时,这里还站立着金甲耀目的羽林军,如今一眨眼十三年过去了,守卫城门的卫兵不见了,城门的青砖缝里长出了野草,在暮风中瑟瑟。城楼上有只灰鹞子扑棱棱惊起,带落几片碎瓦。

    他们从洛阳城的正南门——宣阳门入城,城中人迹罕至,到处植被繁茂,野鸟啾鸣,骤然起落,狐兔出没,牛羊徜徉。坚固的城墙已经倒塌了不少,不再连贯,断成一段一段的了。宫殿倾覆,寺观成了灰烬,庙塔变成空地;墙头上爬满蒿艾,街巷里遍布荒草。野兽在荒废的阶石上打洞,山鸟在院子里的树上做巢。岁月巨变,沧海桑田,谁能在大浪淘沙过后岿然不动?原来的泱泱城民,不是死了,就是散了。

    他们骑马走在洛阳城的中轴线,那条有九条车轨的宽阔御道铜驼大街上,旧时其上飞驰着王公贵族们的昂贵马车,而现在只有放牧的儿童在闲逛,还有不时往来耕种的农夫村老。耄耋之年还依然劳作不息的老农人,在旧日皇宫门前的双阙下开荒,播种黍子。

    一只野狐从断垣后面窜出,在马的面前一窜而过,惊得白曜的坐骑奋起前蹄,腾空而立,不停地嘶鸣。杨衒之迅速出手,帮忙拉住马的辔头:“勿惧,此畜惊矣。”

    他们沿着铜驼大街来到坍塌的宫城正南门(阊阖门)前——那里曾是百官朝觐的必经之地,此刻却像被巨兽啃噬剩下的骸骨,碎砖间竟长出半人高的蓟草。

    宫城正门——阊阖门遗址前,有个佝偻老农正在用锄头翻土,腰间麻绳系着的铜爵在暮色中泛着幽光。那分明是禁军虎贲的制式酒器!

    “老丈!”杨衒之踉跄着奔过去,靴子陷在松软的泥土里,“此……此乃……”

    老农浑浊的眼珠转动着,露出残缺的黄牙:“官人可识得此物乎?老朽自北邙山冢间得之,前日吾亦掘出一柄玉具环首刀。”说着,用豁口的锄头敲了敲土块,“叮”的一声,半截鎏金门环应声而出。

    老农说:“官人,观此土色,甚杂,或可复得珍器!”翻起的黑土里混杂着朱砂、青灰与琉璃碎末。

    “此间即故皇宫之阊阖门也。”杨衒之蹲下身抓了把泥土仔细分辨,细碎的金箔在指缝间闪烁——这是西域使节进贡的金丝毯,可惜已经在土层里烂成了齑粉。

    杨衒之的思绪飞回到永熙三年(534年)。随着丞相高欢一声令下,生活在洛阳的人都要迁往邺城。广大市民、朝廷官员、皇室成员和僧侣,都要一同迁去。杨衒之只是一名中下层官员,也夹杂在乌泱泱的人群中步履蹒跚地离开洛阳。

    洛阳皇宫被拆除,取出其中的高档木料运往邺城,重新营造宫殿。本来还不至于那么残破的洛阳,遭到毁灭性的破坏。加之后来兵燹连年,东魏和西魏为了争夺洛阳,爆发过多次大战,河桥之战、邙山之战都在洛阳附近开打,洛阳城被摧毁得更彻底了。昔日的皇宫已变成破砖烂瓦堆,长出郁郁葱葱的野树苗;昔日繁忙的街道也长出了绿油油的青草。城郊的农民见一座荒城空着可惜,纷纷进来开荒耕种、放牧,充分利用每一寸土地。这里哪里还有半点繁盛皇城的影子?

    忽然,那个挖地的老农停下手中的锄头,拄着它哼唱起歌来。杨衒之倾耳细听,听出他所唱的是《麦秀歌》。

    听他唱了一遍,杨衒之也跟着他唱了起来——“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

    唱到动情处,杨衒之眼睛红了,噙着泪水,他压抑着自己的情感,但最后还是止不住呜咽起来。

    老农见杨衒之哭了,也开始抹眼泪,抱怨说:“官人何故引吾同泣!”只有白曜怔怔地站在风里,看着两人流泪,不知所措。

    杨衒之觉得歌者并非寻常之辈,他能唱《麦秀歌》,应该是有些来头的,便拱手问道:“兄台何处人氏?何故于此垦荒为业,还能歌此《麦秀》之曲?”

    那老者回答道:“吾本洛人,十三载前徙往邺城。数岁思归,潜返故土。无以营生,遂垦荒于此。”

    杨衒之这才明白,原来他也和自己一样,经历过迁都之苦,难怪他会唱《麦秀歌》、会流泪。若不经此磨难,怎会有此同感!

    然后,杨衒之向白曜解释《麦秀歌》歌词的意思。歌词是:秀挺的麦子竖起了麦芒,绿油油的禾苗茁壮生长。可是那个顽劣的小子,不愿意同我一起玩耍了。这首歌为商朝的箕子所作。

    接着,他又解释这首歌背后的动人故事:商朝被周朝灭掉时,商王的叔父箕子带着族人逃到遥远的朝鲜。许多年以后,箕子把野蛮落后的朝鲜治理得文明开化,人民安居乐业,一片欣欣向荣。统治中原的周王干脆派人到朝鲜封箕子为周朝的诸侯。箕子成了周朝的诸侯,就要按周礼每年从朝鲜回到中原朝拜周王。当他路过废弃的商朝故都朝歌时,看到残垣断壁、杂草丛生,长满了绿油油的禾黍。他想起商朝的灭亡、儿时的生活场景,一切历历在目,宛如昨日。那些童年的伙伴也不知去向,再也不能跟他们一起玩耍了,百感交集,本想大哭一场。可此时已是新的朝代——周朝,自己还做了周朝的诸侯,于理不合,只能像妇人一样偷偷地哭几声,无奈之下,写下了千古传唱的《麦秀歌》。

    听罢这些,白曜说:“杨公昔居洛邑经年,今之怀洛,岂非箕子之思朝歌乎?”

    “吾眷恋洛邑一草一木,寸土皆惜。城中伽蓝林立,余多有涉足。计故都内外,凡千有余寺。昔时梵钟相闻,此鸣彼应;今则寥廓寂寥,钟磬罕闻。怅然若失,实难自已。恐其栋宇之名、灵异之事,俱随年光湮没,后世不复道也。”

    “洛邑果有千寺乎?吾竟未见一刹。”白曜说。

    杨衒之说:“唉!如今只剩遗址耳!”

    杨衒之又叹了一口气,说:“吾之旧庐想必已成丘墟矣。吾欲重履其地,吾三十年故栖之所也!”

    “城阙毁败若此,归途恐难辨识矣,杨公尚记故道否?”白曜说。

    “纵洛邑化为灰烬,归路岂能忘却!吾宅在东郭,彼处乃庶民所居,当共往之。”

    “老哥珍重,我等在此别过!”杨衒之与老农告别,便与白曜一同向东走去。

    一座城,曾经如此辉煌繁华,怎么就像一朵烟花,绽放一刻,倏忽便消失无踪了呢?这一切仿佛海市蜃楼一般。人们常说人生无常。可是一座城也不能长存世间啊!也只是短短四十年时间而已,还没有人的一辈子长呢!回忆在此生活过的岁月,杨衒之仿佛做了一场繁花似锦的梦,梦醒时分,便是那城崩地裂之时。

    白曜说:“杨公此刻心境,曜或许未能尽解。然试为设喻:若吾少壮戍边,廿载未归。忽一日返回故里,但见庐舍倾颓,颓垣蔓草,雉兔栖于庭,鹳雀巢于栋,乡邻尽徙。四顾茫然,故旧难觅,亲族不知所之。想此际心情,当与公今时无异,然否?”

    杨衒之喟然叹息:“诚如是也。”

    杨衒之和白曜顺着御道朝东走去,走出了东城墙南头的第一个城门——青阳门,来到洛阳的东郭城,距青阳门外三里之东,御道之北,有洛阳小市。杨衒之的家就在小市旁。找到小市的位置,就找到家了。可这哪还有家啊,只有一片废土!

    杨衒之指着一堆破砖烂瓦说:“此乃吾之旧庐所在。”

    白曜一看,那堆破砖烂瓦之上,竟然绽放着繁茂的紫茉莉花,微风拂过,紫茉莉花像是被风讲的一个笑话给逗笑了,笑得前仰后合。草木无情,它不管这人间的兴衰更替,即使万户千门成野草,它仍然兀自生长,兀自开花。

    杨衒之在旧居遗址的门前怅惘地站立了许久,然后找一块石头坐了下来,吹着夏日凉爽的晚风,杨衒之的话匣子慢慢地打开了,他对白曜讲述了永熙三年的迁都往事。从杨衒之的讲述中,白曜领会到了什么才叫作惨绝人寰的情景:

    迁都的诏书一下达,洛阳四十万户人家限三天之内全部动身启程,时间紧,人员多,要搬运的物件也多。人群的构成包括皇室成员,官员、士兵,更多的是广大平民百姓。

    永熙三年(534年)的深秋寒风里,四十万迁徙大军绵延在洛阳至邺城的官道上。载着拆自洛阳宫殿雕花梁柱的牛车陷在泥泞中,木轮碾过散落的《熹平石经》残片。捆绑的绳索断裂,牛车上承载的装载着皇家典籍的箱笼,被掀翻在路旁。脚穿草鞋的工匠踩着满地碎瓦,肩扛着从太庙拆下的鎏金螭首蹒跚前行,后背渗出的血与鎏金螭首上脱落的金漆混作斑驳的污痕。

    迁徙队列中随处可见瘫坐的老者,他们怀抱着装满故土的五色囊,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抱着婴孩的妇人蜷缩在倾倒的马车下,用最后半块粟饼蘸着草根煮的浑水喂给婴儿。远处传来军吏的怒喝声和鞭子的抽打声。

    暮色中突然爆发的马蹄声惊散人群,长安的宇文泰派出游骑从河阳渡口突袭而来,燃烧的箭矢点燃了装载古籍的马车,漫天飘舞的焦黄纸页如同招魂的纸钱。在铁骑的追赶和践踏中,流民如溃散的蚁群,散开又聚拢。

    北迁的人们在漳河岸边搭起了临时的窝棚。寒风中,人们用拆自洛阳宫门的彩漆木料烧火取暖。裹着褪色锦缎的老妇蜷缩在牛粪堆旁,浮肿的脚踝如同发酵的面团,正用碎陶片刮削观音土,用来充饥。

    沟壑纵横的营地中央,几十口铁釜昼夜蒸煮着草根与树皮,翻腾的泡沫如同垂死者喉间的痰鸣。夜里狂风掀翻土灶台,滚烫的汤水浇在抢食的流民身上,蒸腾的热气里顿时爆发出蛙群般的惨叫。晨光中人们发现,三个紧抱陶碗的孩童竟保持着跪姿冻毙,结冰的眼睑下还凝固着对食物的渴望。角落里突然爆发的哭嚎声中,母亲正用断箭刺破婴儿鼓胀的肚皮——那吞食太多观音土的躯体,此刻正如漏气的皮囊般塌陷。

    黎明前总有成队的尸体被拖往漳河。浮冰间有具怀抱婴孩的女尸,她干瘪的乳房与怀中婴孩青紫的嘴唇竟冻结成诡异的琥珀色。当正午阳光融化这残酷的雕塑时,融冰带着血色沉入河底,宛如这个王朝正在消逝的文明血脉。

    杨衒之一家也夹杂在这千千万万的迁都人群中。杨衒之正带着母亲、妻子,还有两个孩子(一女一男),走在前往邺城的官道上。杨衒之的父亲杨镝已经不在了。早在六年前的武泰元年(528年),那时尔朱荣发动了河阴之变,杀害了北魏朝廷两千多名王公大臣,杨镝是北魏朝廷的一名从七品官员——给事中,因此也在被害之列。

    本来,杨衒之的母亲是卧病在床的,他向朝廷申请暂缓迁徙,以避开与大队人马拥挤争抢道路的困难,但是当权者才不管你个人的死活,他的命令高于一切,必须执行,否则格杀勿论。杨衒之无奈,只好花极高的价钱买了一辆马车,载着母亲就启程了。他和妻子孩子都是步行前行。可是体弱的母亲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路上缺医少药,食物也短缺,刚渡过黄河,母亲就去世了。杨衒之只好就地埋葬了母亲,继续启程。好不容易,一家人终于到达了邺城,但是一家人只能住在临时搭建的窝棚里。妻子也经不起这种艰苦生活的折磨,一病不起,很快也去世了。历经迁都之痛,杨衒之已是家破人亡。可像杨衒之一样家破人亡的人,还有千千万万呢!安家于邺城的杨衒之只好独自带着一子一女生活了。眼下,杨衒之接到官府的任命,要离开邺城,回到故都洛阳去任职,他只好暂时跟子女告别,到洛阳去上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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