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星雨拐过断河谷的第一个弯道,脚步没停,呼吸却压得更沉。他知道那道白影还在,贴着高处岩壁,像霜附在石上。风从谷底往上刮,带着碎石滚落的轻响,但他能分辨出那一丝几乎不可闻的落脚声——轻、稳、刻意避开松动的石块。
他没再用余光去确认。盯得多了,反而暴露自己在意。
谷道越来越窄,两侧岩壁挤压着视线,头顶只剩一条灰白的天缝。他靠着右侧走,左手始终虚握在袖中,指尖抵着那根磨尖的发簪。药效彻底散了,经脉空荡得像被抽干的河床,每走一步,膝盖都像被砂纸磨过。他不敢停下太久,也不敢走太快。停下来,体力会彻底塌,再难起身;走快了,脚步一乱,就是破绽。
前方出现一处凹陷的岩穴,勉强能避风。他走进去,背靠石壁,缓缓坐下。动作很慢,像是疲惫至极,但腰背依旧绷着劲,没完全放松。他从怀里摸出干粮,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嚼得极细,一口咬三下,不多不少。这是他从废功后养成的习惯——省力,也省命。
他没点火。
火光会暴露位置,也会引来不该来的东西。但他知道,现在不需要火,也有人能看见他。
果然,片刻后,风声里多了一缕极轻的落地声。不是从正面,而是从上方岩壁斜跃而下。雪发少女落在洞口三丈外,没再靠近。她袖口的冰莲纹微微泛着寒光,脚底没沾尘,像是踩在无形的霜面上。
楚星雨咽下最后一口干粮,抬眼。
“你跟了我十里。”他说,“再跟,我就当你想杀我。”
少女没动,眸子像冻住的湖面,映着天光。
“你走的路,和我一样。”她说。
楚星雨盯着她。这句话和上一次不同。上一次是试探,这一句,是陈述。
“哪条路?”他问。
“没有退路的。”她声音依旧冷,但语气里少了一分戒备,多了一分疲惫。
楚星雨缓缓站起身。动作很慢,像是还在恢复力气,实则每一寸肌肉都在绷紧。他从包袱里取出那包狼肉,油布裹着,血还没干透。他把一半推过去。
“你要是信我,拿走。”他说,“要是不信,现在就能动手。杀了我,地图在内袋,肉在包袱,随便你。”
少女低头看了眼那半块狼肉,又抬眼看他。
“我不吃。”她说。
“为什么?”
“我不需要靠施舍活命。”
楚星雨笑了下,不是嘲讽,也不是讨好,只是觉得有意思。
“这不是施舍。”他说,“是交易。你有冰术,能探路,能预警。我有地图,知道葬神渊怎么走。你一个人进那地方,死得比我还快。”
她眼神微动。
“你知道葬神渊?”
“我知道它不该去。”他说,“我也知道,想去的人,从来不是因为活够了。”
少女沉默片刻,终于向前走了两步。不是攻击姿态,也不是亲近,只是缩短了距离。
“我提个条件。”她说,“进葬神渊,生死同担,机缘共享。你若藏私,我立刻离开。你若背叛,我不需要杀你——那地方,自会杀你。”
楚星雨看着她。她站得笔直,雪发垂在肩后,像一柄未出鞘的冰刃。她不怕死,怕的是被利用,被当成工具。
他点头。
“可以。”他说,“但你也一样。若有一步虚言,我立刻走人。不解释,不留痕。”
她盯着他看了几息,终于伸手,接过那半块狼肉。没吃,而是收进袖中。
“我叫冷月。”她说。
楚星雨没报名字。他知道她早认出他是楚家那个被除名的废人,只是不在乎。
“现在呢?”他问。
“继续走。”她说,“天黑前穿过断河谷,否则夜里会有寒雾。那雾能冻住灵脉,活人进去,半个时辰就成冰雕。”
楚星雨没动。他从包袱里摸出火折子,又掏出一小把干草和碎布。他蹲下,用发簪在地上划了个小坑,把干草塞进去,点火。
火苗窜起,不大,但足够照亮两人之间的距离。
冷月皱眉。
“你不怕引来东西?”
“我怕冻死。”他说,“火能活命,也能试探。如果这谷里真有猎人死于寒雾,那雾不会怕火。但如果火一亮,风突然停了,或者声音没了——那就说明,有东西在看。”
冷月盯着那团火,没再反对。
火光映在她脸上,霜雾比之前淡了些。她盯着跳动的火焰,忽然开口。
“我在寒月宗,被同门冻在冰窟三天。”她说,“就因他们怕我的血。”
楚星雨没问为什么。
他知道,能说出来的,都是已经扛过去的。真正压在心里的,一个字都不会吐。
“怕你的人,才会伤你。”他说。
冷月抬眼看他。
“你不像武者。”她说。
“我像活下来的野狗。”他说,“三年前他们说我废了,活不过冬天。现在冬天过了三个,我还走在这条路上。”
冷月没再说话。她盯着火光,像是在看什么很远的东西。片刻后,她从袖中取出一块冰晶,约莫指甲盖大,通体湛蓝,像是从极寒之地凝出。
她将冰晶放在火边。火苗一颤,竟没烧化它,反而被一股寒气压得矮了半寸。
“这是寒魄引。”她说,“我能感知百步内的活物动静。但用一次,耗半日灵力。我现在,只剩一次。”
楚星雨点头。
“留着。”他说,“等真需要的时候。”
冷月收起冰晶,火光映着她雪白的发丝。她忽然问:“你为什么去葬神渊?”
楚星雨沉默片刻。
“我废了三年。”他说,“没人信我能活到今天。但我知道,我废得不对。净脉仪式那天,楚天雄亲手压住我肩膀,说我经脉尽毁。可我夜里醒来,发现脉门有焦痕——那是灵力烧灼的痕迹,不是天生废脉。”
冷月眼神微动。
“你是说,有人故意废你?”
“不是废我。”楚星雨盯着火,“是废掉我体内的东西。他们以为成功了。但他们不知道,那东西没死——它还在,只是沉了。”
冷月没追问那“东西”是什么。她只是看着他,第一次,正视他。
“你不怕死?”她问。
“怕。”他说,“但我更怕一辈子被人当废物踩在脚下。宁可死在路上,也不回去。”
冷月缓缓站起身。火光在她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
“走吧。”她说,“天快黑了。”
楚星雨吹灭火堆,收拾包袱。他刚迈出岩穴,忽然察觉冷月没动。
他回头。
她站在火堆余烬旁,袖口霜雾微散,像是在感受什么。
“刚才……”她低声说,“火熄前,风停了半息。”
楚星雨脚步一顿。
他没回头,只是将发簪从袖中滑到掌心,指尖一寸一寸压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