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理站里,王爱民正叼着一根旱烟,满手油污地捣鼓着一台柴油机。
听到动静,他抬起浑浊的眼皮,看见是王全胜,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幺爸,忙着呢?”王全胜满脸堆笑,将手里的东西往旁边一张还算干净的桌子上一放。
“你小子,不在县里享福,跑回来干啥?”
王爱民把手里的扳手往破桌上一扔,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他心里琢磨着,这小子刚在水电局站稳脚跟,怎么就学上了送礼这一套?
王全胜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不满,热情不减。
“这不是快过年了嘛,回来看看。幺爸,这点东西您拿着,给几个妹妹尝个鲜。”
王爱民的目光扫过那几条还带着冰碴的带鱼和包装精美的点心,脸色更沉了。
他把烟锅头在鞋底上磕了磕,重新装上烟丝,闷着头点上火,深吸一口,才板着脸开了腔。
“东西拿回去!你刚上班,手里能有几个钱?马上要娶媳妇了,一分钱都得掰成两半花。搞这些虚头巴脑的干啥?有这份心意,幺爸就领了。”
他这话说得又硬又冲,但王全胜却听出了里面的关心。
活了两辈子的人,这点人情世故还能看不透?
幺爸这是刀子嘴豆腐心,怕他乱花钱。
“幺爸,您误会了,”王全胜不急不躁地解释。
“这真没花我一分钱,都是我们单位发的福利。这带鱼,是我跟着局里车去青岛拉回来的,新鲜着呢。您要是不收,我拿回去也吃不完,放坏了不是可惜?”
“单位发的?”王爱民半信半疑,眼神里的警惕松动了几分。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幺爸,全胜,你们爷俩说啥呢?”
王老汉扛着锄头,正好从地里回来,一眼就看到了修理站里的儿子和桌上的年货。
说曹操,曹操就到。
王全胜心里一乐。
王老汉走进来,一看这架势就明白了七八分。
他把锄头往墙角一靠,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对着王爱民憨厚地笑。
“幺爸,全胜这孩子孝敬你,你就收下吧。这是孩子的一片心意。”
王爱民瞥了王老汉一眼,哼了一声。
“一家人,讲究这些干啥?生分了!”
王老汉一听这话,立马接了上去。
“正因为是一家人,才更不能忘了本!”
“幺爸,当年要不是你帮衬着,我家全胜连高中都念不下来。这份恩情,我们老王家记一辈子!”
“现在孩子出息了,有点好东西,第一个就想着你。你要是不收,不是打我们家的脸,让孩子心里过意不去吗?”
王爱民被堵得没话讲,吧嗒吧嗒抽了两口旱烟,最终摆了摆手,算是默许了。
他心里那点不快早就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晚辈记挂着的熨帖。
“行了行了,就你这张嘴会说,”
他指了指王老汉,又看向王全胜。
“东西我收下。这样,初二,都到我家里吃饭,咱们好好喝两杯!”
王老汉闻言,立刻摆手。
“不成!幺爸,今年说啥也得去我家!正好全胜回来了,他跟兰云的婚事也该上上心了。”
“初二那天,我做东,把几个亲近的叔伯兄弟都叫上,咱们一块儿热闹热闹,顺便把日子给定下来!”
这一下,反客为主。
王爱民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行!你老王现在有底气了!那就这么定了,初二,我准时到!”
事情敲定,王全胜心里的大石头也落了地。
他招呼着父亲,两人合力,把那堆积如山的年货一趟趟往家里搬。
从村口到家,不过百十米的路,却引来了全村人的围观。
“全胜回来啦?哟,这是从县里带了啥好东西?”
“全胜啊,今年过年打算咋过?是不是要办得风风光光的?”
王全胜只是笑着点头,嘴里含糊地应着。
“就跟大伙儿一样,凑合过呗。”
他越是低调,别人心里就越是好奇。
好不容易把东西都搬进院子,刘淑英早就迎了出来,看着满地的纸箱和包裹,又是心疼又是欢喜。
“快进屋歇着,锅里给你们热着蒸面呢,先垫垫肚子。”
父子俩洗了手,坐在灶房的矮桌前,呼啦呼啦地吃着热气腾腾的蒸面。
王全胜三两口扒完一碗,开口了。
“娘,爹,明儿你要是去镇上卖酒,我跟你一块儿去,顺道去供销社割几斤肉回来。”
“割啥肉?”王老汉放下筷子,擦了擦嘴。
“前几天村里杀猪,咱家去帮了忙,分了十几斤肉,都腌上了,足够过年了。”
王全胜摇了摇头,神情严肃。
“爹,那点肉怕是不够。我估摸着,今年上咱家拜年的人,肯定少不了。”
就凭他在水电局露的这一手,还有带回来的这些稀罕海鲜,以前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今年都得找上门来。
人情往来,总不能让人家空着肚子走。
王老汉还想说什么,恰好邻居王兴旺端着个碗从门口路过,探头进来打招呼。
“老汉哥,全胜回来了?吃饭呢?”
“兴旺啊,吃了没?进来坐。”王老汉热情地招呼。
王兴旺摆摆手。
“吃过了。唉,这不是寻思着年货还差点啥,愁得慌。”
王老汉顺势问了一句。
“你家都置办了啥?花了多少钱?”
一提到钱,王兴旺的脸顿时垮了下来。
“可别提了!二斤肉,五斤白面,一挂鞭,几斤糖块,还有给娃扯了二尺红头绳……林林总总加起来,五十多块钱就没了!这年,真是过不起了!”
他唉声叹气地走了。
王老汉听完,转过头,看向自家儿子,眼神里带着一丝探寻。
“全胜,你老实跟爹说,你买这些东西花了多少?”
刘淑英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紧张地竖起了耳朵。
王全胜沉默了一下,他知道,这个数字可能会吓到勤俭了一辈子的父母。
“别的先不算,”
“就光我买的那些鞭炮,没个五六十块钱,下不来。”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王老汉和刘淑英同时倒吸一口凉气,直勾勾地盯着儿子。
五六十块钱?
就为了买那点听个响的玩意儿?
这钱要是换成粮食,够全家吃小半年的白面馍馍!
要是换成布,能给家里从老到小都扯上一身新衣裳!
王老汉的嘴唇哆嗦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多少?”
“爹,您没听错。”王全胜知道这事儿冲击力太大,但他必须先镇住场面。
“就那几盘大红鞭,还有二踢脚,没这个数拿不下来。”
刘淑英捂着胸口,感觉心尖尖都在疼。
“我的儿啊,你这是造的什么孽啊!有钱也不是这么个花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