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汉东之前,爷爷祁明峰曾在家中书房,与他有过一次长谈。
老人没有谈未来仕途,也没有讲为官之道,只是沏了一壶茶,指着窗外车水马龙的京城夜景,淡淡地说了一句话。
“同伟,汉东政法大学,是汉东政法系统的摇篮。你要做的,就是把这个摇篮,变成祁家的。”
至于原因?
老人呷了一口茶,眼神平静得像一潭古井。
“毁灭你,与你何干。我们祁家的人,只负责制定规则,不主动靠拢的,就要踢走。”
……
第二天,汉东大学学生会第一次全体干部会议。
会议室里,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所有新上任的干部,正襟危坐,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祁同伟没有碰秘书为他准备的、热情洋溢的就职演讲稿。
他径直走到黑板前,拿起一截白色的粉笔。
“本学期,学生会只做一件事。”
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出,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觉后颈一凉。
他抬手,用粉笔在黑板上,一笔一划,写下两个遒劲有力的大字。
【实践】
台下,干部们面面相觑,交换着困惑的眼神。
实践?
去敬老院给孤寡老人送温暖,还是去马路上扶老奶奶过马路,然后让校报记者拍几张特写?
这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未免也太……温和了?
祁同伟仿佛背后长了眼睛,能看穿他们心中那点可笑的揣测。
他放下粉笔,转过身,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
“别误会。”
他开口,“我说的实践,和你们想的不一样。”
他没解释,而是拿起遥控器,将一份名单投放在了幕布上,第一个名字被红框标出。
“组织部部长,李静。”
被点到名的女生一个激灵,猛地站了起来,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格外洪亮。
“到!”
“第一个课题,”祁同伟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语气平淡得像在布置家庭作业。
“《汉东省高校后勤社会化改革的利弊分析》,你带队,一周内,我要看到初步的调研方案。”
李静明显松了口气,后勤改革,虽然也敏感,但终究是学校内部事务,还在可控范围内。
她大声回答“是”,然后坐下。
会议室里紧绷的气氛,似乎也随之缓和了不少。
原来真是搞学术啊,看来是大家想多了。
祁同伟拿起粉笔,在黑板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哒。”
一声清脆的声响,让所有人的心脏没来由地一跳。
他的目光,转向了另一个人。
“宣传部部长,王涛。”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生立刻站起,脸上还带着一丝轻松的笑意。
“在!”
“第二个课题,”祁同伟的声音依旧平淡,内容却像一颗深水炸弹,无声地投入了平静的湖面。
“《关于汉东省“村村通”公路工程质量问题的深度分析——以吕州市为例》,你负责。”
王涛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吕州?
汉东省谁不知道,那是省政法委书记梁群峰的老家?
“村村通”工程,更是梁书记亲自抓的、上了省电视台黄金时段的扶贫政绩!
调查这个?
一股刺骨的寒意,从所有人的脚底板,顺着脊椎一路爬上天灵盖。
会议室里,刚刚缓和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祁同伟没看众人死人般的反应,他的手指在名单上缓缓下滑。
最终,停在了“外联部部长,赵倩”上。
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文静内向的女孩,身体猛地一颤,在周围人同情的目光中,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嘴唇发白。
“祁……祁主席……”
祁同伟没有站在台上,而是迈步走下讲台,皮鞋踩在地板上,像在敲击着每个人的心脏。
一步,一步,他走到了女孩的面前。
他比她高出一个头,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他俯下身,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宣布了第三个课题。
“《汉东省“光明小区”等重点工程项目,在资金使用与招投标流程中的违规现象调查》。”
“轰!”
赵倩的脑子炸了。“光明小区”!省里的明星工程!梁群峰亲自剪彩的政绩丰碑!
她的腿一软,要不是旁边的同学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她已经瘫倒在地。
会议室里,针落可闻。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个从容走回台上的身影,后背的衬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们终于明白,这哪里是社会实践!
这是在向一位省部级高官,发起自杀式的冲锋!
“啪嗒。”
坐在前排的一名副主席,手中的钢笔掉在地上,发出了刺耳的声响。
他脸色惨白如纸,颤抖着举起手,嘴唇哆嗦着,几乎不成声。
“祁……主席……这……这些课题,会查到梁书记头上的!会……会死人的!”
祁同伟停下脚步,视线落在他身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三秒。
那名副主席像是被一座无形的大山压住了,冷汗从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又酸又涩。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颓然坐下。
祁同伟轻笑一声,笑声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在我这儿,只有两个选项。”
他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
“站着做事,或者,滚出去。”
他环视全场,将所有人的恐惧、震惊、不可思议,全部踩在脚下,碾得粉碎。
“我再说一遍,谁想参与,现在报名。谁害怕,现在就可以滚出这个会议室。”
“学生会,不养懦夫。”
无人敢动。
滚?
见识过梁向前如何被他像捏死一只蚂蚁般解决后,谁敢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拂逆他的意志?
死一般的寂静中,两道身影猛地站了起来。
是陈海和侯亮平。
陈海的脸涨得通红,他死死咬着牙,额角的青筋微微凸起,眼神里充满了“老子陪兄弟一起下地狱”的决绝。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课题一旦启动,将会掀起何等恐怖的政治风暴。
但他不能退,他是陈岩石的儿子,更是祁同伟的兄弟。
侯亮平则完全不同。
他呼吸急促,双眼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那是一种机会主义者,亲眼看到屠龙宝刀即将出鞘时的兴奋和战栗。
他觉得祁同伟疯了。
但他更觉得,这个操蛋的世界,就需要这样的疯子!
有了带头的,其余干部也只能一个接一个,硬着头皮站了起来,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
会议结束。
这个爆炸性的消息,像一场十二级的地震,瞬间撼动了整个汉东大学。
高育良教授的办公室里。
他正在批改一篇关于程序正义的论文,红色的派克钢笔在纸上留下流畅的字迹。
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撞开,他的助理神色慌张,连门都忘了敲。
“高……高老师!”
高育良正要开口训斥这不成器的学生。
助理已经冲到他桌前,将一张刚刚从BBS上打印出来的、还带着热气的纸,拍在他桌上。
“您快看!”
高育良的视线落在纸上。
【学生会第一批社会实践调研课题】
当他看清上面的一个个标题时,他握着派克钢笔的手,僵在了半空。
一滴浓黑的墨水,从他忘了合上的笔尖坠落。
在雪白的稿纸上,迅速晕开一个刺眼的墨点,如同一个不祥的句号。
来了。
终于来了。
这个年轻人,他根本不是要掀桌子。
他是要用一把最锋利的手术刀,一刀一刀,将汉东这棵看似枝繁叶茂的大树。
从腐烂的根部,连带着所有盘根错节的组织,彻底挖出来!
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付之一炬!
高育良放下笔,感觉自己的手心全是湿冷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