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家宅邸,书房内。听到门外轻柔的脚步声,穆连成抬起眼,脸上迅速堆起惯常的、温和而略带威严的笑容。
“晚秋回来了?”他声音放缓,显得颇为关切,“第一天去缉私科,还适应吗?佐藤队长和那位龙顾问……没有为难你吧?”
穆晚秋走进书房,微微行了个礼,脸上带着略显疲惫却又努力振作的柔顺。
穆晚秋走到一旁的沙发边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这才轻声细语地回答道:“劳伯父挂心了。佐藤队长为人很热情,就是嗓门大了些。龙顾问他……”她恰到好处地顿了顿,像是斟酌措辞,纤长的睫毛垂了下去,“龙顾问话不多,看起来有些严肃,但吩咐我做事还算客气,只是让我先整理些旧文件。”
穆连成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尤其是那片刻的停顿和微垂的眼帘,心中暗自点头。这反应符合一个初入陌生环境、面对上司有些胆怯的年轻女子该有的样子。
“龙顾问那人,是有些城府,毕竟是在日本人手下做事,心思重些也正常。”穆连成顺着她的话说道,语气像是长辈的点评,“他没对你提什么特别的要求?或者……问些你学校的事,家里的事?”他问得看似随意,实则每个字都带着钩子。
穆晚秋抬起眼,目光清澈却带着一丝困惑,轻轻摇头:“没有呢。龙顾问似乎很忙,大部分时间都在看文件,或者和佐藤队长低声商量事情。就是……”她又停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
“就是什么?”穆连成身体微微前倾。
“就是下班后,佐藤队长非要一起吃饭,说是迎新。在餐厅时,佐藤队长起哄让我弹了首曲子。”穆晚秋的语气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弹完后,龙顾问倒是说了句……说弹的好听。大概是客气话吧。”她将龙二那句戳中她心扉的“忧伤”评价,轻描淡写地扭曲成了对琴技的寻常客套。
穆连成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化为笑意:“哦?龙二,他哪里懂音乐?他是恭维你罢了。他后来送你回来的?”这才是他真正想知道的重点。
“是。”穆晚秋点头,语气平静无波,“佐藤队长喝了酒,先走了。龙顾问大概是碍于情面,顺路送我到了门口。路上也没说什么,只问了问北平天气和学校伙食好不好,似乎……对大学生活有点好奇的样子。”她巧妙地将龙二那蕴含机锋的对话,简化成了毫无营养的寒暄。
“龙顾问最后问了一句,为什么是我去的缉私科?他还说,藤田和伊藤给他说过是让世杰去的。”
“嗯?这说明他早就知道藤田和伊藤的计划了!看来藤田和伊藤把他当做了心腹!这很好,晚秋,听伯父的安排,尽快拿下龙二,必须在藤田和伊藤给我介绍日本女人之前,你们俩要结婚。这样我能光明正大的把东北土产的生意交给你。为穆家留一条后路!”
“伯父,我怎么能上赶着.......”
穆连成直接打断晚秋,说道:“晚秋,”他的语气放缓,却更显深沉,带着冷峻,“这不是儿女情长、扭捏作态的时候。龙二不是那些你可以用才情、用矜持去慢慢打动的书生。他是狼,是狐狸,是在这泥潭里厮杀出来的枭雄。他贪财,好色,更看重实际利益和掌控感。对他来说,娶你,不是风花雪月,而是一笔再划算不过的买卖——既能得到你这个人,还能名正言顺地接手穆家一部分核心产业,更能进一步巩固他与藤田、伊藤乃至我们穆家的联盟。这是三赢,他没有理由拒绝。”
他看着穆晚秋微微苍白的脸,继续说道:“你觉得自己是‘上赶着’?傻孩子,在这棋局里,没有谁是完全主动的。重要的是结果!只要结果是我们想要的,过程如何,手段如何,都不重要!等你成了龙二的女人,就像纪香,一个女护士,立刻手握财富和实权,谁还敢小瞧你?到时候是龙二更需要你,还是你更需要他,还说不定呢!”
他俯下身,声音压得更低说道:“你不是一直想为穆家做点事,想保护世杰吗?这就是最好的机会!只要你成了龙二的妻子,藤田和伊藤看在这层关系上,对你伯父我也能多几分真正的‘信任’,世杰在美国才能更安全。否则,等那个日本女人进了门,一切都晚了!那将是彻头彻尾的监视和掌控,我们穆家就真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穆晚秋的手指冰凉,紧紧攥着衣角。伯父的话像冰冷的针,刺破她最后一丝幻想和犹豫。
她想起龙二那双似乎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想起他念出那句诗时低沉的声音,心中一片混乱。那个人,真的只是伯父口中贪财好色、只重利益的枭雄吗?
可她不敢赌,也不能赌。世杰的安危,穆家的存续,像沉重的枷锁套在她的脖子上。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伯父灼灼的目光,声音微微发颤,却努力维持着镇定:“伯父,我……我明白利害了。只是龙顾问他心思深沉,我该如何……”
见她松动,穆连成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语气也缓和了些:“你不需要做得太露骨,那样反而落了下乘,惹他怀疑。记住你的优势——年轻、漂亮、有学识,而且现在是‘落难千金’,需要依靠。适当示弱,偶尔流露出对他的钦佩和依赖,男人吃这一套。更重要的是,要让他看到你的‘价值’,不仅仅是美貌,还有你能给他带来的东西——比如,对穆家生意、对津塘人事的了解,甚至是对我……某些心思的揣摩,你可以‘不经意’地透露给他。”
他直起身,拍了拍穆晚秋的肩膀,语气变得意味深长的说道:“找个机会,单独见他。就以感谢他今日解围和送行为由。环境要选好,要私密,但要安全。话,不必说得太明,但意思要到。比如,你可以说……‘伯父常赞龙顾问是津塘少有的实干英才,晚秋蒲柳之姿,若能得顾问些许指点,于这纷乱时局中得一安身立命之所,便是万幸了。’……懂了吗?既要捧他,又要点出你的处境和期望,剩下的,让他自己去想。”
穆晚秋的心怦怦直跳,伯父连台词都替她想好了。自己根本不能拒绝了。
她缓缓点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懂了,伯父。我会……找机会试试。”
穆连成脸上终于露出了今晚最真切的笑容,带着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笃定说道:“好孩子!伯父就知道你是个明白人,懂得权衡轻重。放心,只要计划成功,伯父绝不会亏待你。将来这穆家的家业,总有你和你弟弟的一份。”
他挥挥手:“去吧,早点休息。好好想想该怎么说,怎么做。记住,机不可失!”
穆晚秋站起身,再次行了一礼,脚步有些虚浮地退出了书房。
厚重的房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伯父那充满算计和期待的目光。她靠在冰凉的门板上,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只觉得浑身冰冷,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耗尽心力的搏斗。
窗外,夜色浓重如墨。
她抬头望向窗外,龙二最后那句话又浮现在耳边。
“你的眼睛很漂亮……不要总是带着忧伤。”
可是,在这无尽的暗夜里,如何才能不让眼睛沾染忧伤?
她不知道。
她缓缓滑坐在地毯上,将脸埋入膝盖。
一直以来,她觉得自己只是伯父手中一枚美丽的、无奈的棋子,命运早已被安排好在黑暗的棋盘上。可龙二的话,却像一道微光,猝不及防地照了进来,让她恍惚看到,或许……能在黑暗中,试图去寻找属于自己的那条路,哪怕它微弱如萤火。
泪水无声地浸湿了衣襟,但这一次,却不全然是委屈和绝望。
一种极其微弱的、名为“希望”和“勇气”的东西,似乎在心底最深处,挣扎着,探出了一点嫩芽。